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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娘娘,生了個小皇子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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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碼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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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11 20:35
標題:
恭喜娘娘,生了個小皇子 2
第二十五章
蘇家的婚事并不會太高調(diào),蘇瓷只是想有一套嫁衣,簡簡單單的拜個天地便好。
可饒是如此,蘇徵卻仍舊不樂意,極力反對這門親事。
直到蕭君楚命人將繡娘做好的嫁衣送過來,蘇徵知道木已成舟,只得無奈同意。
臥房中,一碗黑苦的湯藥剛下肚,蘇瓷皺了皺眉頭:“近日怕是這些藥喝多了,夢里常夢到少年生病的時候,夢到阿娘?!?br />
蘇徵接過她手里的藥碗,摸了摸她的頭:“可還記得你阿娘的模樣?”
蘇瓷失落的搖了搖頭:“不記得了,阿娘是怎么死的?”
蘇徵嘆了口氣:“你阿娘命不好,陛下賜藥給她治病,就是沒能治好?!?br />
賜藥?
蘇瓷腦海中霎時間冒出一句話來。
“陛下賜的不生丹……是假的,承蒙蘇家大恩,臣這才冒死告訴娘娘,您在這深宮之中,入口的東西一定要慎之又慎!”
這個聲音聽起來有些陌生,卻又好像在記憶深處封存了許久,聽一次,心臟都會揪著痛。
她拍了拍腦袋,試圖讓自己的思緒更清醒些,近日她腦海中總是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外面有人敲了敲門,“老爺,小姐,皇上請的御醫(yī)到了,為小姐醫(yī)治疾疫來的。”
蘇瓷收回思緒應了一聲:“將人請進來吧?!?br />
因是閨房,男子本是不得入內(nèi),哪怕看病,也是要隔著床帷不得見真容的。
她靠在床邊,隔著一層床幔看見一個太醫(yī)模樣的人走進來,向蘇徵問了安。
蘇徵微微頷首:“陸太醫(yī),麻煩了?!?br />
陸太醫(yī)客套了一句,上前替蘇瓷把脈。
屋子里分明靜悄悄的,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可蘇瓷就是感覺到了,陸太醫(yī)給她把脈的手在微微顫抖。
過了良久,見這位陸太醫(yī)還沒有反應,她終于忍不住發(fā)問:“敢問太醫(yī),可是我這病癥太復雜了?”
她看見陸太醫(yī)微微垂下了頭,有些沮喪的模樣。
“姑娘的脈象與我從前一位病人很像,突然想起來,有些感傷罷了?!?br />
蘇瓷收回手,又似乎覺得這人的聲音有幾分耳熟,頭卻又開始隱隱作痛。
她無力的將頭靠在床邊,“我的病,便請?zhí)t(yī)多費心力。”
陸太醫(yī)低低嘆了一口氣,才道:“姑娘身體沉疴已久,一年前想必有奇遇,生死一線之際有人搭救,這一年來保養(yǎng)不錯,可此番疫疾又傷了根本,恐怕……”
后面的話,陸太醫(yī)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可蘇瓷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
屋子里忽然陷入一陣長久的沉默,氣氛壓抑得有些讓人喘不過氣。
半晌,她壓抑著難掩低落的聲線,問:“我……還能有多久?”
“半年……”
蘇瓷忽然輕輕笑了,原來,平安,我只有半年可以陪你了。
陸太醫(yī)的醫(yī)術(shù)著實了得,不出半月,蘇瓷的時疫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蘇瓷身子虧損,臉色看起來又比從前多了幾分病色。
兩人的婚事籌備一切從簡,婚禮在郊外一座避暑行宮舉行,沒有大肆操辦,只掛上了紅綢,門窗上貼了大紅的喜字。
而三日后就是大婚之日,為了蘇瓷的身體著想,這幾日為了大婚之期便歇在行宮。
古來有俗,新婚夫妻大婚前三日不得相見。
蘇瓷便看著天上的月亮,怔怔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一道男聲忽然從頭頂傳來。
第二十六章
蘇瓷循聲望過去,便看見顧聽瀾縱身從屋頂上跳下來,穩(wěn)穩(wěn)落在她跟前。
“你怎么這么晚到這里來了?”看見顧聽瀾的模樣,蘇瓷皺了皺眉,“你這是什么打扮?”
顧聽瀾少見的穿了一件玄色的袍子,遮了臉,若不是能聽出聲音,都要以為他是什么歹人。
他隨性的在蘇瓷身旁坐下:“還不是蕭君楚,說你病了,就是不準我見你,若不是我打聽到消息,今日還不知道能不能見上你?!?br />
蘇瓷側(cè)頭看他摘下面巾,月光散落在他臉側(cè),顯得有些落寞。
她咬了咬唇,嘴角帶著笑意:“聽瀾,姐姐三日后要成婚了?!?br />
月光下,顧聽瀾臉上的表情沉了下去,眼神被一片陰影籠罩。
他開口,嗓音有些沙?。骸澳阏娴脑敢饧藿o皇帝?”
可蘇瓷卻笑著搖了搖頭:“不,他是平安,每日陪我下棋,陪我賞花,為我舞劍的平安?!?br />
靜靜傾瀉的月光灑在地上,似一層銀霜,緩緩覆上她的臉。
顧聽瀾不由收緊了五指,喉頭莫名有些哽得慌。
“他不是平安,是姜國的帝王,你可知,他從前是有妻子的?天下皆知,他的寧嘉皇后逝去不過一年!”
寧嘉皇后?
蘇瓷臉上的笑意凝住了,這一年來,她在小藥谷內(nèi)不問世事,許多事情都不知道。
她答應嫁他,卻忘了問,他是不是已經(jīng)有妻子,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顧聽瀾見她良久不語,臨走前只留了一句:“天下人都知道寧嘉皇后死得多慘,你若真要嫁,也得了解,你要嫁之人,到底是個怎樣狠心無情的君王!”
對于寧嘉皇后,天下人無人不知,當年她死時,坊間流傳了不少傳聞,都說她是個可憐女子。
聽說,寧嘉皇后原本與皇帝是青梅竹馬,兩人感情甚篤,據(jù)說少年時,皇帝還曾信誓旦旦的說,今生定要娶寧嘉皇后為妻。
后來,他也真的娶到了,可天下人盡皆知,寧嘉皇后自入宮之日起就不受寵,皇帝反而偏寵一個醫(yī)女出身的啞女,并封為趙繡兒,地位幾乎與皇后比肩。
寧嘉皇后入宮數(shù)載,皇帝都未曾昭幸,直到第五年才懷過一個孩子。
可那個孩子懷胎不過八月,便早產(chǎn)下來,寧嘉皇后難產(chǎn)血崩,最后竟然是活生生的流干了血,凄涼的死在了宮殿里。
據(jù)說,寧嘉皇后死的時候,連個來看她的太醫(yī)都沒有,身邊只有個宮女守著。
最后,宮殿一場大火,寧嘉皇后連個完整尸身都沒留下來,燒成了一捧灰。
而更令人心寒的是,在她死后,皇帝親自下旨,不得讓她下葬,她死前凄慘,死后連個像樣的喪禮都沒有,而在皇城中,皇帝甚至連提都不許人提起她。
世人都說,皇帝必定厭惡極了這位寧嘉皇后,那些傳言說皇帝少年時喜歡寧嘉皇后的,到最后也才明白,皇帝喜歡的不是寧嘉皇后,是這位皇后身后的蘇家。
明眼人都明白,如果當年不是蘇家極力相助,當年的皇子,怎么也成不了如今的皇帝。
蘇瓷聽人說完這些,只覺得心口一陣一陣疼,就好像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
她從不曾想過,她記憶中溫潤細膩的平安,真是世人口中所說的這樣一個為了登上皇位,不擇手段,冷血薄情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所利用的是蘇家,天下身居高位,能助他登基的蘇家,除了蘇徵,絕無第二!
第二十七章
這晚,蘇瓷徹夜未眠,腦海中不斷回想過去的事情。
她自生病以來,什么都記不清了,可她知道,父親蘇徵是從前執(zhí)掌兵馬的大將軍,蘇家是權(quán)勢滔天的蘇家,只是后來父親告老還鄉(xiāng)罷了。
但她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到底是誰嫁給蕭君楚,做了那寧嘉皇后。
父親說,她有兄長在外任職,可從未聽父親提起她還有什么姐妹,又或許父親太過傷心,不愿再提?
想到蘇徵極力反對這門親事,她忽然懂了。
天色方才蒙蒙亮,云層里泛出一絲熹微的霞光。
蘇瓷便起了身,只叫了從蘇家?guī)淼难诀吆蛙嚪?,在天色未明之前駕車離開行宮,打算回蘇府。
路上道路并不平整,馬車顛簸得蘇瓷有些頭暈。
她靠在車壁上,腦海中嘩啦啦涌出一場大火的畫面。
高大巍峨的宮殿里都是火光,她看見一個女子躺在一張被血水浸染的大床上,絕望的一聲聲喊著要回家。
大火中,她瞧不見女子的面容,只是那嘶啞絕望的聲音像把刀子在她心口劃,割得她胸口疼。
“吁——”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外面?zhèn)鱽砑毸猷须s的腳步聲。
蘇瓷還未來得及撩開簾子往外看,卻有人先一步撩開簾子進來了,是蕭君楚。
蕭君楚身上帶了股寒氣,呼吸有些急,顯然是聽了消息,急急忙忙趕來的。
“月兒,怎么了,你走的匆忙,發(fā)生了什么事嗎?”他臉上滿是著急不假。
借著漸明的晨光,蘇瓷靜靜的看著他,又覺得,他好像不是旁人口中說的那般無情,他看她時,那雙眼睛分明有光亮。
她愣了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方才……做了個噩夢,想到了父親,有些事,想回去問問他。”
空氣似乎凝滯了一刻,忽然有些沉悶。
蕭君楚在她身旁坐下,一手攬住她的肩頭,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他開口,聲音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月兒,你后悔了,不想嫁給我了嗎?”
蘇瓷的身子有一瞬間僵硬,不知該如何回答。
如果傳言都是真的,她便不嫁了嗎?
她嗅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忽然多了一份心安,她難以相信,世人口里說的,和她見到的平安好像完全是兩個人。
“回答我,月兒,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惹你不高興了?”
蘇瓷微微低下頭,才從嗓子里擠出一句話來:“平安,我想家了,想回家,想我爹爹,想娘親,想我兄長了。”
蕭君楚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拍著她的背,溫柔的哄她:“那就回家,我送你回家?!?br />
可他的心莫名有些發(fā)疼,他忽然想起小如說的,那時候蘇瓷臨死前最后的愿望,也是說,她要回家。
可他永遠給不了蘇瓷一個家,他只有那座冰冷的皇城,那里容不下一個家。
蘇瓷到底身子弱,還沒到蘇府便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蕭君楚心疼,沒忍心叫醒她,將她抱到房間里,讓她繼續(xù)好好睡一覺。
踏出房間,蕭君楚的臉色便瞬間沉了下來。
“昨日同蘇小姐提起寧嘉皇后的人都查出來了?”
話音剛落,一個護衛(wèi)拱手半跪在跟前:“回陛下,查到了,請陛下發(fā)落!”
蕭君楚皺了皺眉,冷冷開口:“處理了,朕身邊容不下多嘴之人!”
第二十八章
這一覺,蘇瓷睡到日落西山,渾身提不起一點力氣。
她好像又做夢了,可是醒過來又什么都不記得了。
等她洗漱好,蘇徵已經(jīng)在前廳等她一起用晚飯。
桌上就兩個人,倒顯得有些冷清。
蘇瓷沒有胃口的裝模作樣吃了兩口:“父親,兄長今年過年該回兗州一起過吧?”
蘇徵點了點頭,嗯了一句。
蘇瓷這才故作漫不經(jīng)心的開口:“父親當時要是多給我生兩個姐姐妹妹就好了,兄長自領職以來都鮮少回家,吃個飯都如此冷清?!?br />
蘇徵笑了笑,也沒多想便道:“你娘生你兄妹兩個便夠辛苦了,還想要個姐姐妹妹!”
蘇瓷手里的動作頓了頓,那便是說,從頭到尾,蘇家只有她一個女兒,那……寧嘉皇后又是誰?
是誰在瞞著她,又瞞了她什么?
她從來沒有哪一刻這樣迫切的希望自己能記起那些往事,哪怕,她越是記起,離自己壽命的盡頭便不遠了。
眼見婚禮將近,本來她與蕭君楚是不該見面的,可自她回來以后,蕭君楚便有些不對,處理完公務,他第一時間就是到蘇府來陪她,卻又絕口不提大婚之事。
一天三趟的跑,像是她隨時會逃掉一般,她說想見顧聽瀾,蕭君楚卻說顧聽瀾回小藥谷了,暫時見不到。
可他越是這樣,蘇瓷心里便更是不安。
方才入夜,蘇瓷飯后在園中剛走了兩步,蕭君楚果然掐著點來陪她散步。
她走了一路,路徑上有淡淡的花香,十分宜人。
忽然,她停下腳步,沒有去看身旁的蕭君楚道:“平安,你從前,有愛過一個人嗎?”
蕭君楚似乎對她這個問題并不意外,臉上很平靜的回了兩個字:“愛過?!?br />
蘇瓷抿了抿唇,心里像被硌了一塊小石子,又問:“是那位寵冠六宮的貴妃娘娘嗎?”
她的語氣淡淡的,像這夜里的一陣晚風,卻吹得蕭君楚心里一陣發(fā)涼。
世人只知道他偏寵趙繡兒,無人知道他所有偏執(zhí)熱烈的愛都只給過一個人,是眼前人。
見蕭君楚半晌沒有說話,蘇瓷以為是他默認了,心臟像是被擠得發(fā)悶。
她抬頭看向他:“那……寧嘉皇后呢?你不愛她,也會娶她嗎?聽人說,她死得很慘,還聽人說,她姓蘇?!?br />
只那一剎那,提起寧嘉皇后四個字的時候,蕭君楚的喉嚨像是忽然被什么梗住了,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沒說,她便靜靜等著,執(zhí)拗的想要一個答案。
良久,蕭君楚自嘲一笑,又像是一聲沉重的嘆息:“我當然,只會娶我愛的人做我的皇后?!?br />
蘇瓷面露不解,隨即又像是明白了什么,微微點了點頭:“你娶她的時候是愛她的,可最后,那樣討厭她,也是真的?!?br />
蕭君楚臉色變了變,心里慌了一瞬,伸手將她摟進懷中,輕輕抱住。
他微微低下頭,在她耳邊輕道:“你莫多想,從前的事情都過去的,以后我們會好好的,我娶你,從今往后,你便是我唯一的妻子?!?br />
第二十九章
蕭君楚不敢說,他的妻子從來只有她一人,他的記憶在回兗州城后便已經(jīng)恢復了。
可越是將從前的事情記得清楚,他便越是害怕蘇瓷知道太多自己的從前。
失而復得,這四個字實在太過珍貴,他不敢再有半分不小心將她弄丟了。
蘇瓷從他懷中掙開,一抬頭,許是正好瞧見有皎皎月光落在他眼睛里。
她一時愣了神,忽然想起她夢中總是夢到的那個少年,少年的眉眼與眼前之人重疊。
她沒來由的紅了眼眶,鼻頭酸酸的:“平安,你長得與他真像?!?br />
蕭君楚皺了皺眉頭,沒有追問,只摸了摸她的頭:“月兒,后日我便來娶你回去,三書六禮,八抬大轎,一樣都不少?!?br />
蘇瓷忽然什么拒絕的話都說不出來,其實,她是想嫁的,沒有緣由的,她總是覺得平安就是她夢里常出現(xiàn)的少年。
她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眼前人,微微點了點頭:“好。”
鎮(zhèn)北王府。
東廂的院子里,一隊護衛(wèi)將整個院子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院子里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顧聽瀾坐在院中的小亭子里,一杯接著一杯的灌酒。
一個小廝打扮的人上前來替他收好身旁散落的酒瓶。
“外面的人到底什么時候撤走!”顧聽瀾將酒杯用力拍在桌上,眸子里已經(jīng)染上稍許醉意。
小廝一臉為難道:“這些人都是皇上派來的,聽說三日后才會離開,在此之前,公子不能離開這個院子一步?!?br />
“啪——”顧聽瀾手中的酒杯忽然被捏碎,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鮮血自手心滲出,他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
三日后……那到時婚禮都結(jié)束了,他就是再想阻攔,恐怕也是有心無力,他將寧嘉皇后的事情告訴了蘇瓷,蕭君楚轉(zhuǎn)頭就讓人將他軟禁起來。
這不是問心有愧,又是什么!
“欺人太甚!”顧聽瀾大為惱怒,將手中的碎片狠狠擲碎在地。
小廝被嚇了一跳,看了一眼院外的守衛(wèi),壓低了聲音才道:“公子還是安心待三日吧,老王爺也說了,等蘇小姐成婚以后,再為公子尋一門好親事!”
好一門親事!
顧聽瀾怒極冷笑了一聲,蕭君楚以為成了婚,一切便就能塵埃落定嗎?
他重新倒了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天下人都知道,寧嘉皇后出身蘇家,一年前難產(chǎn)而死,況且蘇家只有這么一個女兒。
而這一年來,雖然只有小藥谷的人才知道蘇瓷的存在,但蘇瓷也層親口跟他說起過,她是蘇徵的親生女兒,天下斷然沒有死而復生之理。
從前他一直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可如今想來,蘇瓷的存在極為矛盾。
要么,如今的蘇瓷是蘇徵這么多年在外的私生女,從未有人知道。
要么,便是當年的寧嘉皇后根本就沒有死,就是如今的蘇瓷。
這樣的認知忽然讓顧聽瀾感到頭疼,如今細細想來,倒確實更像后者。
他沉沉嘆了一口氣,眉頭緊緊皺在了一起,“若是真的嫁給他,你會后悔的……”
小廝不知道他在說誰,只默默給他添上酒:“公子,緣分天定,該發(fā)生的,都是命里的劫數(shù),躲不過的?!?br />
顧聽瀾的眼神忽然變得深沉,抬頭看了一眼漆黑的天空。
“躲不過這一劫,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她一錯再錯!”
第三十章
到了真正成婚的那一天,天清氣朗,燦陽高照。
蘇瓷難得有了精神,臉上的氣色都好了幾分。
她穿上大紅的嫁衣,畫上精致的妝容,看著鏡中的自己,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揚。
“月兒?!碧K徵進來的時候,看見自己的女兒這般,心頭一酸。
蘇瓷忙起身,笑著上前拉住蘇徵的手,半是撒嬌道:“還以為父親生氣了,不來看女兒嫁人呢?!?br />
蘇徵兩鬢已然斑白,看著眼前的女兒,似乎又瞧見她十六歲那年出嫁的模樣。
一樣嬌怯的臉,眉眼彎彎帶笑,滿心歡喜的嫁給心上人。
可是……一想到后來,蘇瓷生產(chǎn)那日,若不是他在宮中有些勢力,他便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兒活生生燒死在那場大火之中。
當他暗地里將蘇瓷從宮中接出來,看見她渾身是血的模樣,作為父親,他光是看了一眼,心都要疼碎了。
他好不容易將人救下來,在小藥谷藏了一年,想不到竟還有這樣的孽緣,她還是要嫁這個男人。
可惜,父母是永遠擰不過子女的,而他藏著的秘密也永遠沒辦法對蘇瓷說,她想最后的時間里再嫁蕭君楚一次,他也知道,他攔不住。
光是想到這里,蘇徵的眼里忽然泛起渾濁的淚光。
他拍了拍蘇瓷的手,語氣有些沉悶:“月兒啊,爹最后問你一次,你會后悔嫁給他嗎?”
蘇瓷臉上的神情凝滯了一瞬,而后搖了搖頭:“不悔。我知道,平安從前也許愛過旁人,可我想得很清楚,我只有半年的光陰,女兒很自私,只要這半年他愛我,我就什么也不怕?!?br />
蘇徵一點也不意外這樣的回答,他清楚的記得,蘇瓷十六歲那年出嫁的時候,她也這樣滿是自信的對他說。
父親,只要他愛我,我就什么也不怕。
無論過去多久,經(jīng)歷了什么,他的女兒依舊是這樣的性子。
蘇徵不只是無奈還是難過,只輕輕嘆息了一聲:“沒事,有爹在,爹會保護月兒一輩子?!?br />
蘇瓷一瞬便紅了眼圈,又強忍著眼淚,擠出一個笑來:“爹,我從前愛的人是不是對我很壞?他跟平安是不是很像?”
蘇徵沉默了一會兒,微微點頭:“嗯,跟他很像?!?br />
蘇瓷的眼神透過窗,看見屋外灑落的光,淡淡笑了笑:“我從前也很愛那個人嗎?”
半晌,蘇徵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
“我有多愛那個人?”
蘇徵望著她,眼神里不自覺流露出心疼的目光,摸了摸她的頭才道:“如同你現(xiàn)在愛平安一般?!?br />
蘇瓷沒有說話,愣愣的看著蘇徵,心卻開始不知為何有些發(fā)悶。
“吉時到了,新娘子出門了,外面喜轎來迎了?!?br />
門外有人喊了一聲,蘇瓷才回過神來。
一時所有的疑惑都被拋諸腦后,她心里一瞬又被歡喜填滿。
她是個自私的人,可她就想自私這一回,一輩子,嫁一個相愛之人,哪怕時光短暫。
蘇瓷坐上花轎,掀開蓋頭,偷偷撩開轎簾往外看。
她看見蕭君楚穿著一身大紅的喜袍坐在馬上,半點不似君王,只像個尋常人家的兒郎,娶到自己的心上人。
她心里歡欣又雀躍,人活一世,能夠與摯愛之人一生在一起,已經(jīng)是上蒼恩賜了。
入夜,行宮的喜燭燈影閃爍,燈芯輕微的爆響一聲。
門被人輕輕推開,聽見一陣腳步聲傳來。
蘇瓷心中一緊,感到有人在她身旁坐下。
蓋頭被人溫柔的揭下來,她抬眼正對上一雙盈滿笑意的雙眸。
蕭君楚臉上露出少有的柔情,燭光搖曳,映襯著他的側(cè)臉。
“月兒,往后你便是我的妻子,這一生,我們終歸還是走到一起了?!?br />
蘇瓷臉頰微微泛著紅,眨了眨眼睛,不解的看著他。
“平安,你在說什么?”
蕭君楚只是目光灼灼的看著她,“沒什么,只是覺得很幸運?!?br />
蘇瓷便笑了,指了指桌上的合衾酒:“要喝了酒,才能長長久久呢!”
蕭君楚便起身去倒酒,酒剛倒好,忽然聽見身后一聲悶響。
他下意識回頭,卻見蘇瓷暈倒在床邊,臉上是脂粉都掩不住的蒼白。
第三十一章
“朕問你她到底怎么樣樣了!”
偌大的行宮之中,傳來一陣劇烈的聲音,地上一地被砸碎的碎瓷片。
幾個太醫(yī)跪在蕭君楚跟前,大氣也不敢多出。
一個年邁的老太醫(yī)叩了叩頭:“陛下息怒,蘇小姐的身體本就不好,此次兗州疫疾實在折騰得不輕,傷了根本,哪怕是華佗在世,恐也只能保她半年無虞啊!”
半年!
蕭君楚的臉色一白,似是難以接受這個結(jié)果。
在小藥谷的時候,他便知道,蘇瓷身體不好,他想著也許是因為當年難產(chǎn)后身子虛,只要好好養(yǎng)著就沒有問題。
可是,他從未想過,她的身體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
“不可能!她出身將門,幼時好武,身體底子遠比一般女子要好,怎么可能會羸弱至此!”他不相信,好不容易失而復得,好不容易他看清自己,怎么會……
老太醫(yī)只得繼續(xù)道:“陛下,從脈象上看,蘇小姐的病時間長久,最起碼也病了五六年了,若早些養(yǎng)著,倒也還能醫(yī)治,可這病勢纏綿日久,到如今,的確無力回天了?!?br />
聞言,蕭君楚難以置信的往后退了兩步。
他轉(zhuǎn)頭看見床上安靜躺著的蘇瓷,她已經(jīng)越發(fā)消瘦,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
她病了五六年……那便是說,她在宮里的那幾年便已經(jīng)病了,可他作為丈夫,卻什么都不知道。
一瞬間,一種令人窒息的痛悔如潮水般涌來,讓蕭君楚心里如被針扎。
她病了,他卻總是罰她,罰她跪皇祠,罰她夜晚抄經(jīng),罰她在大雨中給趙繡兒下跪……
一樁樁一件件,蕭君楚自己都不敢想自己從前做了什么樣的混賬事。
他僅僅因為心里一點不平,一點怨憤,便將所有的氣出在蘇瓷身上,而蘇瓷就這樣默默受著,從來不曾與他多說過一句。
其實,他早該知道的,明明他很早以前便發(fā)現(xiàn)了,她日漸消瘦的臉龐,她越發(fā)蒼白的臉色,還有當年宮里人常跟他匯報,蘇瓷那些總也吃不完的藥。
可他沒去在乎,他就想看她痛苦,然后等她熬不住了,來跟自己說一句軟話。
他從頭到尾,要的不過是她對他低一次頭,可這一等,換來的不過是末路窮途。
蕭君楚將人都屏退,在蘇瓷床邊坐下,就這樣靜靜的看著她。
她似乎做了什么噩夢,眉頭緊緊皺著。
他伸手想去撫平,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發(fā)顫,如今種種,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連彌補都沒有機會。
良久,他后知后覺的感到眼角有絲濕潤,抬手才發(fā)現(xiàn)是一滴眼淚掉了出來。
蕭君楚抹掉那一絲水痕,一向冷峻的面容終于出現(xiàn)一絲悲愴。
他輕撫著蘇瓷的眉眼,喃喃開口:“月兒,余生我再也不罰你了,我們好好過?!?br />
話到最后,只剩了哽咽。
一片漆黑里,蘇瓷卻好似做了一個無比漫長的夢。
夢里,她是大將軍的女兒,從小與一個少年在一起玩耍,后來相愛。
直到有一日,少年奉旨出征,那時敵國兇悍,這一戰(zhàn)極為兇險,她日夜憂心,終于忍不住偷跑出門,跟去戰(zhàn)場。
只是,她到的晚了,長嶺經(jīng)歷了兇險的一戰(zhàn),聽說少年帶的那一隊人馬全軍覆沒。
她不信,冒著生命危險去找,她在上萬具尸首之中找了三天三夜,終于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少年。
為了救他,她拖著少年翻過一整座山,將少年留在一間民房前,換上少年的將袍,只身引開追兵。
她逃了一夜,被逼到懸崖邊上,為了不被抓,她毅然跳下懸崖,最后心里還惦念著少年是否有人相救……
幸而,她大難不死,被前來支援的兄長找到,她雖然保住了性命,身體卻比從前弱了不少,也撞壞了頭,開始不記事。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以命相博,才救少年脫險。
十六歲那年她披嫁衣,嫁給了新皇,做了那少年的皇后。
可她做皇后的那幾年,從未有一刻是開心的,她的少年郎,愛上了另一個女子,對她視而不見。
她以為,他們兩情相悅,可她嫁了他五年才明白,是自己一廂情愿。
后來少年賜死了她唯一貼心的婢女,又賜假藥害了自己的母親,再后來……都不過是一場孽緣。
蘇瓷夢到那一年長春宮一場大火,她清清楚楚的看見,那是她自己躺在血水浸染的床上,一遍遍絕望的呻吟……
“不要——”她驚呼一聲,猛地從夢中驚醒。
可一睜眼,她看見蕭君楚正守在她身邊,滿臉擔憂的看著她。
“月兒,你醒了!”
蘇瓷受了驚一般,慌忙躲開他伸過來的手:“你放開!”
第三十二章
夜色沉沉,房間里忽然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蘇瓷抓著被子,眼神中帶有驚恐,她已經(jīng)分不清,剛剛所見的一切,到底是夢境,還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實了。
蕭君楚愣了一下,試著去拉蘇瓷的手,可卻被她躲開。
“月兒,我是平安啊,你怎么了?”
蘇瓷往床后邊縮了縮,與他始終保持著距離。
她看著眼前的人,跟夢中見到的皇帝一模一樣,而夢里,那分明是個薄情寡義的皇帝!
他此刻萬般柔情,就像是個巨大的漩渦,將她往里拉。
蘇瓷難受的捂住頭,啞著嗓子開口:“你不是平安,不是平安,不是……”
蕭君楚沒有預料到這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刺激她,只得無奈往后退了退。
“月兒,我知道你身體不舒服,你先好好休息,我叫太醫(yī)過來看看?!?br />
門被人輕輕關(guān)上,蘇瓷這才冷靜了下來,腦海里卻始終一片亂糟糟的。
很多事,她好像能記起來了,卻又好像遙遠的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不一會兒,有人進來了,蘇瓷一眼便認出來,那是在夢中見到過的陸太醫(yī)。
所以,那分明不是夢,而是……真的。
陸太醫(yī)辦事一向謹慎,把完脈,什么也沒說,只是讓人去準備紙筆,他來寫方子。
等到屋里只剩下蘇瓷,他才嘆息一聲:“娘娘身體大不如前,此時脈象卻比從前要好,恐開始回光返照,此事可要微臣告訴老將軍一聲?”
蘇瓷臉色慘白,無力的搖搖頭:“不要叫我娘娘,我不是。你莫告訴父親,我有些累了,想休息?!?br />
陸太醫(yī)便不做打擾,收好東西剛要離開,卻又被蘇瓷叫住。
“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哪怕,是皇帝。”
陸太醫(yī)拱手應下,臨出門的那刻,聽見蘇瓷低微的一聲:“陸太醫(yī),辛苦了,多謝?!?br />
這一晚,蘇瓷睡得極不安穩(wěn),腦海中總是回蕩著從前的事情。
第二日,難得陽光和煦,蘇瓷在院子里曬太陽,正出神,便聽見有腳步聲傳來。
她回頭,看見蕭君楚讓人擺下棋盤,笑著問她:“月兒,來陪我下一局嗎?”
許是蕭君楚實在笑得太過燦爛,讓她難以將他與過去的蕭君楚相比。
她沉默著應下,棋下到一半,她忽然頓了頓,語氣淡淡的:“平安,你為什么會娶我?”
蕭君楚停住了手里的動作,抬頭看她:“傻瓜,因為喜歡你啊?!?br />
陽光簌簌落在他頭頂,恍若舊時模樣。
蘇瓷有一瞬間晃了神,好一會兒才又問:“那為什么會娶寧嘉皇后?”
蕭君楚便說不出話來了,只敷衍道:“月兒,這不是一回事,你總有一天會理解的?!?br />
理解?
她默默在心里冷笑了一聲,忽然站起身來,臉上的神情淡漠的出奇,讓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今晚月色會很好,我下廚,做點你愛吃的。”
沒等蕭君楚回答,她兀自轉(zhuǎn)身離開。
真的夜色降臨,月色果然也十分美好。
蘇瓷將最后一盤菜擺在桌上,看了一眼等了許久的蕭君楚,嘴角微微上揚,眼角卻沒有笑意。
“我做的不好,平安,你嘗嘗?!?br />
蕭君楚看著她,沒有說話,剛拿起筷子,被試菜的小太監(jiān)攔了下來。
“陛下,待奴才們試過以后,您再用吧?!?br />
沒等蕭君楚說話,蘇瓷笑了笑:“平安,我做的菜,你還怕有毒嗎?”
蕭君楚的眼神深了深,沖小太監(jiān)揮了揮手:“下去吧,不用試了?!?br />
他夾了一筷子,剛要入口,卻見李維匆匆趕來阻止:“陛下!不能吃,菜中有毒!”
第三十三章
一根細長的銀針從菜里戳進去,再拔出來。
銀針一點點變黑,在明亮的燈燭下格外明顯。
整個花廳一時鴉雀無聲,毒殺皇帝那是滅九族的大罪,而眼前要毒殺皇帝的女子可是皇帝八抬大轎抬進行宮,雖未封皇后,卻位同皇后啊。
似乎靜默了許久,桌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蘇瓷將手中的玉筷放下,臉上卻沒有半分被識破的緊張。
她仍舊盈盈笑著,對蕭君楚道:“看來,今日這頓飯是吃不了了?!?br />
蕭君楚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她,眼中翻涌起的似乎是痛,又似乎是難以置信。
他篤定蘇瓷愛他,可她如今……卻想要殺了他!
“為什么?”蕭君楚的聲線緊繃,像是根拉伸到極致的弦。
蘇瓷的笑透出幾分冷意,眼神從他臉上淡淡掃過,“陛下該問自己曾做過什么?!?br />
蕭君楚手握成拳,忽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蘇瓷似乎變得那樣遙遠又陌生。
她從未用這樣淡漠的語氣同他說過話,甚至她一貫連他生一次病都那般難過,如今怎么會想要殺了自己?
他覺得心臟的位置好像猛地被人刺了一刀,鮮血淋漓的疼。
“你……記起來了?”
蘇瓷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卻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我情愿從未認識過你?!?br />
說罷,她連一個表情都未留下,轉(zhuǎn)身離開。
蕭君楚眼睜睜看著她的背影一點點埋進黑暗中,笑著不自覺紅了眼眶。
看,她果然什么都記起來了。
她果然……那般恨他,她恨他那些年的冷漠,恨他對她的不公,恨他的欺瞞與背叛!
蕭君楚忽然喉嚨哽得生疼,他明明是想要開口叫住她的,可話到嘴邊,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他頭一次無比清晰的認識到,她恨他,甚至,恨不得他去死!
行宮別院。
到底是弒君大罪,雖然蕭君楚沒有下旨,李維卻不敢輕視,將蘇瓷關(guān)在別院里,不許任何人接近,在蕭君楚沒有下旨之前,自然,他也不敢對蘇瓷如何。
別院的燈燭亮了一夜,蘇瓷在燈下枯坐了一夜。
她分明不想回憶從前,記憶卻止不住的往腦子里鉆。
她總能想起慈愛的阿娘,在少時哄她入睡,她成親那日,阿娘哭著送她出嫁。
而阿娘自她嫁進宮的第一年就病了,最后一次見到阿娘的時候,還是四年前她過生辰,阿娘為她梳頭,為她做她最愛吃的梨花酥。
那天她站在宮門口看著阿娘咳嗽著走遠,落日的余暉灑在阿娘蕭瑟的背影上,那一面便是永訣。
阿娘病得很嚴重,她求過蕭君楚很次,可蕭君楚就是不許她回去探病,直到父親親自開口,希望她去求藥。
可誰知,她放下尊嚴求來的,卻是蕭君楚給的毒藥,毒死了阿娘。
蘇瓷想著,眼淚便悄悄從眼角滾落下來,她恨,恨自己,也恨蕭君楚。
“咚咚咚——”
忽然,院內(nèi)角落的窗子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蘇瓷下意識看過去,看見一個黑影正輕手輕腳的從外面翻進來。
她剛要出聲,卻聽見那人“噓”了一聲,身形有些眼熟。
“蘇姐姐,是我?!?br />
第三十四章
見到眼前的人影真是顧聽瀾的時候,蘇瓷還頗有些驚訝。
“外面重兵把守,你是怎么進來的?”
顧聽瀾一臉匆匆忙忙的,不由分說便拉著她的手邊往外走邊道:“蘇姐姐,來不及跟你多做解釋了,趁現(xiàn)在外面的守衛(wèi)暈倒,你趕緊跟我走!”
蘇瓷走了兩步,又看了看顧聽瀾,忽然停住了:“我不走,我還有事沒有做完!”
顧聽瀾滿臉焦急,又不能強來,只得壓低了聲音耐心道:“弒君是要抄家滅族的大罪,以蕭君楚的手段,絕對不可能放過你的,既然你都記起來了,難道你現(xiàn)在還以為他是那個純良無害的平安嗎?”
空氣似乎在瞬間凝滯了幾秒,蘇瓷緩緩將手從他手里抽出來:“聽瀾,你到底知道什么?”
弒君之事不過今夜才發(fā)生,行宮離兗州城并不近,弒君的消息一般只會嚴密封鎖,顧聽瀾又怎會知道?
況且,她恢復記憶的事情應當除了陸太醫(yī),沒有旁人知曉,顧聽瀾卻好像什么都知道。
顧聽瀾看著自己放空的手心,眸中閃過一縷刺痛,卻只得穩(wěn)了穩(wěn)神,“你先同我走,先離開這里,一切我都會告訴你的?!?br />
見蘇瓷還是沒有動作,他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便往外走。
蘇瓷拗不過,踉蹌了幾步跟上去。
只是,剛走到院子門口,蘇聽瀾的腳步忽然頓住。
蘇瓷抬頭望過去,只見一隊人就正正堵在門口,墻邊躺著幾個暈倒的侍衛(wèi),而眼前為首站在跟前的人就是蕭君楚。
她看見蕭君楚的眼神死死盯著她被顧聽瀾握住的手腕上,背脊不由得冒上一股寒意。
她想將手掙出來,不料顧聽瀾握得更緊,上前一步擋在她跟前。
“蘇姐姐,別怕,我會帶你離開這里?!鳖櫬牉憸芈曢_口,以示安慰。
可這話一字不落的落在蕭君楚耳朵里,頓時臉色便黑了下來:“朕倒想看看,你今天要怎么從朕的眼皮子底下將人帶走!”
蘇瓷一邊想掙脫顧聽瀾的手,一邊壓低了聲音勸他:“聽瀾,你快走,不然他不會放過你的!”
“呵——”跟前的蕭君楚冷笑了一聲,將眼神挪向蘇瓷,硬生生從牙縫里擠出四個字,“月兒,過來?!?br />
蘇瓷看向蕭君楚,清楚的捕捉到他眼里迸出的殺意,余光中瞥到遠處閃過一抹暗光正對著顧聽瀾。
她慌了一瞬,忙將顧聽瀾推開,暗處一支長箭堪堪從顧聽瀾衣角劃過,擦破他一片衣角,直直扎進地里。
身后的侍衛(wèi)反應極快,立馬將顧聽瀾與蘇瓷分別圍起來。
蕭君楚走到蘇瓷跟前,侍衛(wèi)極有眼色的讓開位置,收起武器。
蕭君楚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眼中翻涌著憤怒,對上蘇瓷的雙眼:“你要殺我,卻不顧危險的救他?”
月色下,他的眉眼似乎蒙上了一層陰影,讓人看著,有幾分發(fā)涼。
蘇瓷只是坦然的對上他的雙眼,默視了許久,終究無奈道:“他還小,你放過他,若你要一條命,我給你便是?!?br />
“蘇姐姐!”顧聽瀾一聽便急了,拔出身側(cè)的長劍,“你別求他!你求了他一輩子他也沒成全過你,今日我顧聽瀾死在這里,也不用你再委屈自己半分!”
一句話,蘇瓷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是啊,她曾求了他一輩子,又有哪一次,他真正成全過?
不自覺,她眼里似進了沙子,眼睛有些酸疼。
她沖蕭君楚笑了笑:“你瞧,全天下都知道你不愛我,你又為什么要再騙我,為什么還要娶我?要怪就怪你自己,為什么就不能放過我!”
她的語氣好似云淡風輕的一筆帶過,又好像沉沉的鑿進人心里。
蕭君楚臉上的神色讓人捉摸不透,只緩緩抬手,指尖從額頭輕撫到她鬢角,將她耳邊的碎發(fā)繞到耳后。
然后一雙冰冷的手掌貼住她的臉,低厚的聲音溢出疼痛般的嘶吼:“天下人知道什么!蘇瓷,你說,除了你要離開朕,你哪一次求朕,朕沒有允你!”
第三十五章
你看,這個人,真好似一個癡心重情的有情人。
可蘇瓷聽著,卻癡癡笑紅了眼。
她輕輕拉開蕭君楚的手,痛道:“你是允了我,是陛下你給的恩典,讓我去給你的貴妃叩頭,認下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才肯給我母親賜藥!可結(jié)果呢?頭我磕了,罪我認了,可你給我母親賜下的是絕命毒藥!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給的真是好大的恩典!”
蕭君楚愣了,眉頭緊緊蹙在一起:“什么毒藥?”
蘇瓷見他一無所知的樣子,只冷冷一笑,抹掉自己眼角那一點點淚意:“事到如今,陛下不必再瞞,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蘇瓷父母所生,父母所養(yǎng),絕不與仇人為伍。”
蕭君楚眉眼陰沉著,半晌看了一眼身后的李維,“將人先帶下去,容后再議,三日后,擺駕回京!”
言罷,他眼神復雜的看向蘇瓷,語氣緩了幾分:“月兒,跟我回去,我們也許有太多誤會了?!?br />
蘇瓷眉頭輕蹙,她以為他們之間最大的誤會就是相愛,就是如今陰差陽錯的又走到一起。
可只要是蕭君楚開口,她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權(quán)利,從前是這樣,如今自然也是這樣。
她忍住胸腔翻涌起的一股血氣,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重新回到內(nèi)院的房間。
自兗州到京城,半月路途,因顧及著蘇瓷的身體,生生走了一個月才到。
彼時初夏將至,蘇瓷卻仍舊受不得半點涼氣,京城已經(jīng)有人穿上春衫,她卻還需要披上披風。
而這一月路程,蘇瓷極少與蕭君楚說話,哪怕極少的交流也是在蘇瓷身體虛弱時蕭君楚的幾句關(guān)心,大多數(shù)時間,蘇瓷也是睡得昏昏沉沉的。
重回京都,厚重沉悶的宮門城墻仿如她十六歲那年踏進這里時一樣,沒有什么改變。
她曾無數(shù)次想過逃離這座富麗堂皇的牢籠,可到如今,再次站在這里,許是疲憊到了極致,反而坦然。
長春宮一場大火以后已經(jīng)重建,一切都是從前的陳設,似乎也沒有什么改變,但蘇瓷自己知道,這里的一切都是嶄新的,宮殿能夠重建,可留在這宮里陳年的痕跡消失不見。
推開沉重大朱紅大門,一個小丫鬟正在前院給花木澆水,聽見聲音回望過來,手中的水瓢哐當?shù)粼诘厣稀?br />
“娘娘?”小如瞧見蘇瓷,呆愣了一瞬,隨即轉(zhuǎn)驚為喜,小步奔到蘇瓷跟前,跪倒在地,“小如日夜都在盼著娘娘有一日能回到這里,沒想到,竟真有這一日,娘娘,小如是不是在做夢?”
蘇瓷看著這個抓著自己裙擺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宮女,心一下軟了下來。
自槿兒走后,一只時小如陪著她,雖然她知道小如時蕭君楚的眼線,但到底盡心盡力的照顧她這么久,當年她難產(chǎn)的時候,也只有她送了自己一程。
她屈膝將小如扶起來,柔聲道:“不要叫娘娘,小如,這中宮皇后一年前便不存在了?!?br />
“咳——”
小如循聲看過去,發(fā)現(xiàn)蕭君楚也在門口,這才問安,悄聲退下。
蕭君楚身后跟著的隨從也很識相的留在門口,給二人留下獨處空間。
蕭君楚帶著蘇瓷往里走,他不善表達自己的情感,只沉默著帶蘇瓷走到小花園,指著那一棵棵長得郁郁蔥蔥的桃樹道:“宮中新種了許多桃樹,來年花開,會很美,你一定要留下來看一眼?!?br />
蘇瓷在桃樹下微微駐足,她能想到來年春季,桃花開滿這里的時候一定很美。
可她長長呼出一口氣,滿是遺憾又自嘲般開口:“可有來年?”
蕭君楚看著她蒼白的側(cè)臉,心口忽然便開始泛酸,卻只悶悶點了點頭:“有,月兒,我們會一起過很多很多年?!?br />
蘇瓷微微低下頭,看著蕭君楚墨色的鞋尖問:“你知道吧,我活不了很久,如果還有下次機會,我還是會殺了你,替瑾兒,替我母親報仇?!?br />
“所以,我們不會一起過很多年,蕭君楚,我們?nèi)缃?,不共戴天。?br />
她一字一句緩緩的說出來,用一種極尋常的語氣,仿佛在問他吃了沒。
可越是輕巧,才讓蕭君楚覺得越是沉重。
他雙手握住蘇瓷的肩頭,直到微微紅了眼眶才近似懇求一般開口:“月兒,我們可不可以不要互相怨憎?若真到了我留你不住的時候,黃泉碧落,你帶我走,十八層地獄我也陪你去。”
蘇瓷眼中淚光閃爍,卻執(zhí)著的不肯讓它掉出來,“蕭君楚,這輩子夠了,下輩子不要遇到,我已經(jīng)……不需要你陪了?!?br />
第三十六章
回到皇城的第一日,京城下了一場大雨。
雨勢連綿整夜,瓢潑不止,第二日便聽宮人說,刮風下雨的,冷宮一所偏殿塌了,倒沒有鬧出人命,只是砸斷了一個啞女的左腿。
“娘娘,如今您總算是出了一口氣了,上天報應,那啞女如今斷了腿,沒有人治,往后就要成個跛子!”小如一邊為蘇瓷梳妝,頗有揚眉吐氣的味道。
聽到啞女,蘇瓷蹙眉想了想,有些不確定道:“啞女?是趙繡兒?”
小如癟了癟嘴,頗為不服氣:“她一年前就被陛下打入冷宮,早就不是什么趙繡兒了!”
倒是蘇瓷心中驚訝,當年蕭君楚千寵萬愛的人,怎么會輕易的進了冷宮?
小如大半也猜到她心中所想,又道:“娘娘,當年之事,陛下發(fā)了好大的火,處置了好多人,陛下是為了給您出氣,這才將那啞女打入冷宮,說到底,陛下心里還是有您的?!?br />
蘇瓷透過面前的銅鏡,瞧著里面自己的臉。
她早不是當年十六歲的小姑娘,那個人的愛,對如今的她來說早已沒有絲毫意義。
“拿些傷藥,去看她一眼吧。”
不是她圣母,過去種種,趙繡兒的所作所為,歸根究底都是因為蕭君楚的默許,若是換了宮中其他嬪妃,想必也是如此。
況且,有些人,活著比死了痛苦,相見比不見更為折磨。
冷宮的位置實在偏僻,還沒進門,就感覺周遭一股冷森的氣息。
蘇瓷站在屋檐下,遠遠看見一個女人癱坐在剛下過雨的地面,渾身泥濘的被一群女人欺負,身上不是泥,就是傷,若不是那雙眼睛還算熟悉,她都難以相信被打的女人就是曾經(jīng)站在她跟前耀武揚威的趙繡兒。
趙繡兒不會說話,被打連求饒都不會,只能嗚咽著不住的沖那些人叩頭求饒。
她張了張嘴,難以相信,蕭君楚果真能將趙繡兒扔在這種地方不聞不問。
小如看得倒是解氣道:“娘娘,你看她如今全是自作自受,從前仗著陛下寵愛,不知害了多少人呢!”
蘇瓷嘆了一口氣,微微搖了搖頭:“從前,他也很愛她,可一旦厭了,便只得如今下場,她不是貴妃,偌大的宮中也沒有一個親近的人,若有一日她死了,恐怕世上連個記得她名字的人都沒有?!?br />
雖然蘇瓷沒有明說,小如卻知道,那個他是在說蕭君楚。
她不敢議論,只小聲道:“本來就沒有人記得她,陛下說是寵了她那么些年,可就連陛下都記不得她的名字,往后更不需要人記住?!?br />
蘇瓷看著眼前的趙繡兒,就好像看見了從前的自己。
若不是她生在蘇家,有父兄撐腰,恐怕最終也是要落到這個下場的。
她終歸還是心軟,將人趕走,將一瓶藥放到那啞女跟前。
啞女抬頭,看見蘇瓷的臉時卻只剩下了驚恐,她張嘴好像要說些什么,卻又發(fā)不出半點聲音,只不住的往后退。
從前便是再恨,看見她如今模樣,也恨不起來了。
蘇瓷站在她跟前,輕嘆了一句:“當初何必要進宮,外面的世界天高海闊?!?br />
她這一句,好像是說給這啞女聽的,又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沒等她再說什么,忽然聽見外殿傳來聲音:“陛下駕到!”
第三十七章
本來還渾渾噩噩的啞女,在聽到陛下的字眼時,仿佛忽然清醒了。
她從地上艱難的爬起來,一瘸一拐的往外殿跑。
只是還沒等到蕭君楚跟前,兩個手腳利落的太監(jiān)就將她死死按住了。
“陛下,人已經(jīng)在這里了!”
蘇瓷聽著外殿的動靜,輕輕拉住了小如沒有作聲,她也想聽聽蕭君楚跑到冷宮這種地方做什么。
“說!當年陛下說賜給蘇將軍夫人的不生丹到底怎么回事?”
外面太監(jiān)尖細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傳了過來。
蘇瓷渾身一驚,不生丹?
當年母親就是因為這東西才沒救回來,怎么會查到冷宮的趙繡兒頭上來?
“陛下,就是她!是趙繡兒,不,是這個啞女指使奴婢做的,說讓奴婢將假的不生丹調(diào)換,再給蘇夫人送去,是她說陛下忌憚蘇家已久,老早就想除掉蘇家,奴婢做了這件事就是為陛下分憂!”
透過偏殿過道的空隙,蘇瓷看見從前在趙繡兒身邊伺候的宮女瑟瑟跪在地上指認。
她的心一懸,當年母親的藥,是被人調(diào)包了的?
“啪——”一只精巧的瓷瓶被人狠狠摔在地上。
蕭君楚的聲音狠戾又憤怒,一把揪住啞女的衣襟,將人提了起來:“朕不止一次的警告過你,朕什么都能報答你,除了皇后!你竟敢背著朕如此陽奉陰違!”
啞女驚恐的揮舞著雙手,想要表達什么,嘴里只剩了嗚咽聲。
蕭君楚一松手,她便像塊破布一樣摔在地上。
“這些年,你就是仗著救命之恩如此膽大妄為,該死!且不說蘇夫人是朝廷一品誥命夫人,就憑她是皇后的母親,你也不該動她!”
蕭君楚實在顯少有這般暴怒不止的時候,嚇得眾人不敢作聲。
“來人,將這個毒婦帶下去,杖斃!”
正當身邊的太監(jiān)要將人帶走,在后殿聽了許久的蘇瓷才走出來。
“慢著。”
蕭君楚看見蘇瓷,臉色才稍緩了些許:“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這里寒氣重,先回去?!?br />
蘇瓷渾身有些發(fā)抖,也不知道是憤怒還是仇恨。
她仿佛沒聽見一般,只看向地上的啞女:“我母親,真是你使計害死的?”
那啞女先是看了看蕭君楚,而后才看向蘇瓷,臉上卻綻出極致瘋狂的笑來,嘴里嘶啞含糊的吐出一個字:“殺!殺……”
蘇瓷看她瘋狂的模樣,也已經(jīng)知道答案。
母親竟是被這個瘋女人害死的!而她……
蘇瓷說不出話來,只覺胸口無比絞痛,一口鮮血猝不及防吐了出來,而后,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如歷經(jīng)一場大夢,夢中見大霧四起,空蕩無人。
“月兒……”
夢中有人一遍一遍的喚著她的名字,有父親,有母親,還有兄長的聲音。
可是蘇瓷努力的想要去找尋這些人的影子,卻始終沒有音訊。
一片白茫茫的大霧之中,顯現(xiàn)出一棵參天桃樹,樹下有人在舞劍,身影陌生而又熟悉。
她一步步靠近,直到樹下的人影變得越來越清晰。
蕭君楚穿著一身白衣錦袍,墨發(fā)高束,收劍在前,長身玉立。
他望著她,伸出手,語氣無比溫柔:“月兒,跟我走吧?!?br />
蘇瓷愣愣的站在原地,剛剛抬起手想要拉住他的手,身后的大霧散去,漸漸換變成重重宮墻,皇城如一頭巨獸張開血盆大口要將她往下吞。
她無比驚恐,陡然從夢中驚醒。
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頭頂絲綢床簾,耳邊傳來輕微的呼吸聲。
她微微側(cè)頭,內(nèi)殿之中只亮著一盞燈燭,燈芯微微爆響,燭火隨之晃了晃,打在蕭君楚的側(cè)臉上。
他趴在床邊,睡得極不安穩(wěn),眉頭不展,眼底缊著淡淡的烏青,下巴泛出點點青色的胡渣,想來也是許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蘇瓷就這樣靜靜看著,她已經(jīng)忘記,有多久沒有仔細看過這個人,他閉著眼,仍舊能瞧出昔年他少年時的青澀眉眼。
有一瞬,她想起從前,嘴角微微上揚,就好像這些年,他們從未分開過。
“月兒,你醒了!”
第三十八章
蘇瓷輕微的動作將蕭君楚驚醒,他眼中驚喜又盛滿了疲憊,連嗓音都帶了沙啞。
蘇瓷緩緩從床上坐起來,看了一眼殿外,天是黑的,連一絲月光都沒有透下來。
她喝了一口蕭君楚遞過來的熱水潤了潤嗓子才道:“她呢?”
蕭君楚知道她說的是那啞女,只替她掩了掩被子:“昨日夜里,死了?!?br />
他的語氣太過輕巧,好似在說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可夢醒了,蘇瓷還是清楚的,從前的蕭君楚有多寵那個啞女。
她疲憊的靠在床邊,聲音悶悶的:“你舍得?”
蕭君楚手中的動作頓了頓,終是嘆息一聲:“月兒,她救過我,不代表我便愛她。”
昏黃的燭火下,她瞧不清蕭君楚說這話的表情。
經(jīng)歷了這么多,其中誤會也好,錯過也罷,那些深深刻下的傷痕在此刻回望,已經(jīng)累成一道萬丈深崖。
她望著內(nèi)殿那根即將燃燒到盡頭的蠟燭,自嘲一笑:“沒有意義了,你知道,我最多只能陪你走過這個秋天?!?br />
蕭君楚緊緊按著她的被腳,顫抖的手掌還是泄露了他心里最深的恐懼。
他不敢說,也不敢提起,以為這樣,他便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當蘇瓷這樣坦然的說起她的死亡,他便像被人溺在了水中,連呼吸都會覺得疼痛。
他艱難的抬頭看著蘇瓷,明明嘴角是笑著的,可眼圈已經(jīng)開始一陣陣泛紅。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哽咽著開口:“月兒,我們到底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
蘇瓷便對他笑,伸手撫過他的眉眼,緩緩道:“我的死亡,是我給你最后的懲罰。所以,平安,余生做個好皇帝,來生,我做你的子民。”
言罷,她疲憊的合上眼,沒有力氣再多言,也不愿看見蕭君楚眼中的后悔與痛苦。
良久以后,殿中的蠟燭終于燃燒到盡頭,房間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而天邊的霞光已經(jīng)透過窗,灑下熹微的光亮。
蘇瓷聽見蕭君楚緩慢的起身,一步步往外走。
殿門打開的剎那,蘇瓷忽然叫了他一聲。
“平安。”
蕭君楚頓住了腳步,在一片黑暗中找尋她的身影。
蘇瓷便用最溫柔的聲音,說出這么多年最殘忍的秘密。
她說:“長嶺一役,救你的人是你的月兒,是她將你從戰(zhàn)場上救回來引開追兵,自己卻墜崖失了憶,你殺了她,世上再也沒有那樣愛你的月兒了?!?br />
溫柔刀最是殘忍,她的話猝不及防的戳進蕭君楚心底。
夜色里,蘇瓷聽見他在笑,笑聲是難以言喻的悲切,最后笑聲變成了壓抑的低泣,絕望而無力。
“蘇瓷!”
她靜靜躺在床上,聽見他就在門外撕心裂肺的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然后,靜默了許久,殿門終究被人輕輕關(guān)上。
蘇瓷翻了個身躺下,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回不去了,當初的少年和他的月兒,早已回不去了。
“娘娘,您將這藥喝了吧,陛下早朝過后定是要來長春宮看您的,若您不喝,陛下恐又要擔心了。”小如不知昨夜發(fā)生了什么,只苦口婆心的勸道。
蘇瓷睡在院中的長榻上,雙眼無神的看著院子里已經(jīng)發(fā)青的桃樹:“不見,你跟他說,我不想再見他,若是他執(zhí)意要闖進來,這藥我也沒必要再喝了?!?br />
小如著了急,在她跟前蹲下無奈道:“小如知道娘娘心里有怨,從前娘娘有多苦,小如都知道,可陛下是真的喜歡娘娘的,這長春宮是陛下讓人重建的,非要建得跟您從前住的一樣?!?br />
“這里建好以后,便只有我一個人守著這里,一年多的時間,陛下沒有去過后宮,小如卻總看到陛下深夜一個人在這里飲酒,看著娘娘的畫像發(fā)呆,就連這長春宮的滿宮桃樹,都是陛下一棵一棵親手種下的。”
“去年春天,桃樹沒有開花,陛下難過了許久,認為是娘娘在恨他……”
沒等小如繼續(xù)往下說,蘇瓷閉上了眼睛,滿是遺憾的開口打斷了她:“小如,愛沒有用,再愛都沒有用,桃花不會開了,哪怕開了,也不會有人看了。”
第三十九章
早朝過后,蕭君楚仍舊照常來長春宮,仿佛昨晚的事情從未發(fā)生過。
可聽完小如傳的話,蘇瓷已經(jīng)不想見他,他的腳步便生生止在宮門口,不敢踏進一步。
他們走到如今,無論是進一步,或是退一步,每一步都疼入骨髓。
他大可以不管不顧的進去看他,因他是皇帝,是天下之主??伤峙?,怕面對蘇瓷那樣淡然的笑,怕她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不肯吃藥,怕那些鮮血淋漓的往事被她輕易的撕開。
這一生,他沒有這樣怕過,說是懦弱也好,無能也罷,終歸是自作自受。
“她……有好好吃藥嗎?”
書房里,蕭君楚正畫著一幅畫,畫上的女子還未畫上眉眼。
小如行了一禮才答道:“娘娘今日按時吃了藥,說今日的百合釀不錯,比平日多吃了兩口,只是太醫(yī)來請脈,娘娘拒絕了。”
蕭君楚皺了皺眉,更多卻是無奈:“御膳房有功,賞。至于太醫(yī)那邊,既然今日她沒心情,讓太醫(yī)明天再去看看?!?br />
小如應下,又猶豫著才道:“還有……娘娘問……什么時候能放了鎮(zhèn)北王府的小公子,說是……想見他。”
蕭君楚手中的動作頓了頓,筆尖的墨滴落在紙上,氤氳成一團,正落在畫中人的裙角。
他頗為煩悶的放下筆,想生氣,卻又氣不起來。
“來人!”他叫來門外太監(jiān),“去天牢傳旨,帶顧聽瀾去長春宮!”
春深已過,這幾日正是陽光大好,長春宮的荷塘已經(jīng)滿是翠綠荷葉。
蘇瓷坐在涼亭,正不知在想什么,便聽見顧聽瀾隔得老遠開始叫她。
“蘇姐姐!”
她遠遠看著,許是少年都相似,她總能從顧聽瀾身上找到些蕭君楚從前的影子。
她見他衣著還算整齊,跑起來行動自如,想來這些日子蕭君楚也并沒有為難他,她才放下心來。
蘇瓷將身邊的人都摒退,開口第一句卻是道:“聽瀾,回去吧,回兗州也好,小藥谷也罷,離開這里吧?!?br />
顧聽瀾方才坐下,還未來得及高興,臉上的表情便凝住了。
“那你呢?你決定要留在這里嗎?”
蘇瓷看著他,沒有回答,只是接著道:“我恢復記憶之事恐怕與你有關(guān)吧,還有那日投毒之事,是你暗中透露給李維的對吧?”
見顧聽瀾愣了愣,沒有回答,她又道:“你做的這些事,我能知道,他便能知道,聽瀾,我知道你是為了讓我認清他是什么人,又不愿我真的毒死他,免得累及我,所以,你走吧?!?br />
顧聽瀾本沒有否認的打算,只恨恨道:“我不后悔我做了這些,我就是為了讓你離開他,若要我走,我也定要帶你離開這里,蘇姐姐,你待在這里不會快活的!”
蘇瓷輕輕搖了搖頭:“我這輩子沒欠他什么,就算要走,也不該偷偷摸摸的,要離開,也要光明正大的走?!?br />
入夜,蘇瓷批了披風,提了一盞燈,身后只帶了小如一人去了無極殿,聽說蕭君楚還在這里看折子。
蘇瓷讓小太監(jiān)通報一聲,她來見他。
沒等通報的小太監(jiān)出來,蕭君楚便匆匆沖了出來,半點沒有帝王的穩(wěn)重模樣。
沒等蕭君楚開口,蘇瓷便先道:“今晚月色如練,陪我走走吧,恐以后,看不見這樣的月色了?!?br />
蕭君楚接過她手中的燈籠,讓所有侍候的人都退下,獨自與她在月下漫步。
蘇瓷走得很慢,他便也陪著走得很慢,仔細的為她掌著燈。
綿長的宮道上,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平安,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很討厭這座皇城?”蘇瓷沒有停住腳步,緩緩的向前走著。
蕭君楚不說話,哪怕她不說,他也知道。
實在是,在這皇城里,她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
蘇瓷明白他的沉默,又道:“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在這個地方,再死一次?!?br />
然后,是蕭君楚止住了腳步,停在原地不愿再走。
蘇瓷跟著停下,站在他身前,無比清晰的重復:“我知道你是想一切重頭再來才帶我回來,可你也知道那不可能,所以,放我走吧?!?br />
借著月光,蕭君楚看得無比清楚,她的眼神依舊如當初一般,倔犟又執(zhí)拗。
他心里叫囂著不可能,他絕不可能放她走,可話到嘴邊,不知為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蘇瓷在他眼里看到了掙扎,最后溫聲道:“求你?!?br />
求這個字,實在太重了,重到蕭君楚覺得自己受不起。
他是帝王,他以為天下都該順著他的,可其實不是,從前他不知道該拿蘇瓷怎么辦,現(xiàn)在更是不知。
回頭看那些過去的時候,這皇城里浸滿的只有她的血淚,讓他光是想起就覺得心疼。
他緩慢的撫摸她的臉頰,觸到她眼角那一滴濕潤,他的心就開始疼了。
他擦掉那一滴眼淚,無比沉重卻溫柔的應她:“好?!?br />
第四十章
蘇瓷離開的那天,陽光好似燦爛到了極致,反而莫名讓人覺得悲痛。
蕭君楚再沒有多說一句話,連送別也未曾去。
他只是站在皇城之上,一點點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宮墻,然后,顧聽瀾駕著馬車,帶她走遠,徹底消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伺候的太監(jiān)撐著傘勸道:“陛下,人走遠了,回去吧,要入夏了,有些曬了?!?br />
蕭君楚只是看著馬車消失的方向,淡淡一笑:“冷,外面的太陽,是永遠照不進皇城的?!?br />
如同他的太陽,從來都不屬于皇城,就連他自己,都是被這座城束縛了一生。
很多時候,他都曾想,若早知道是如今這結(jié)局,當初為什么要費盡心機得來這帝位。
明媚的陽光灑落在他頭頂,他忽然想起那夜清涼的月色下,蘇瓷盈盈對著他笑,喚他一聲平安。
他難以抑制的紅了眼,望著遠方喃喃道:“下輩子,一定做你的平安?!?br />
但今生,我只望你平安……
馬車遙遙出了皇城,行過黃土漫起的大道。
顧聽瀾趕著馬車,沖里面的人道:“蘇姐姐,咱們?nèi)ツ睦??回兗州?還是小藥谷?”
車里的蘇瓷緩緩撩起簾子,明明看的是遠處的山,又好像看到了比山更遠的地方。
“不回了,去江南吧,聽說江南煙雨是人間絕色,到了春天,江南的桃花也是開得最好,來年春天的時候,我想看一回?!?br />
顧聽瀾沒聽出她語氣中的遺憾,只高興的應下:“好!就去江南!”
許久,蘇瓷又道:“一會兒路上替我買些不同的紙,不同的筆,不同的墨,我想寄封家書。”
那一年,皇城的初雪下得格外早,一下整夜,紛紛揚揚的,白透了整個京都。
蕭君楚做了一個夢,夢里,蘇瓷站在江南煙雨中來同他告別。
她說,明年長春宮的桃花會開得很好,跟江南的花一樣美麗。
然后,她便不說話了,蘇蘇走進一片桃花林中,林深霧重,蕭君楚怎么追也追不上,直到蘇瓷的身影消失不見。
他便從這場夢中驚坐而起。
門外有人匆匆趕來:“陛下,又是江南的來信,按您的吩咐,馬不停蹄的送來了,一刻都沒耽誤!”
蕭君楚便連鞋都來不及穿,接了信便看。
侍候的太監(jiān)為他掌著燈,卻見他看了許久,一句話也沒說。
“怎么了陛下?蘇姑娘來信,您不高興嗎?”
沒人察覺到他握信的手在微微發(fā)顫,臉上卻還是艱難的笑著:“高興,她說她見到江南的桃花開了,很漂亮,那里的桃林很大,到了季節(jié)還會結(jié)很多桃子,她很開心,身體也好了很多?!?br />
太監(jiān)沒聽出什么破綻,也笑著應和:“那便好,蘇姑娘每次來信都說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說不定哪日就回來了呢?”
不知是哪句戳痛了蕭君楚,他手中的信紙掉在地上,笑得有些心酸:“回不來了,我的月兒,回不來了!”
太監(jiān)不明白,也不敢多言,默然退下。
天光微明,蕭君楚將這半年來所有的來信從匣子里拿出來,一一展開。
方才的那封來信雖用的不是同樣的信紙,卻是一樣的筆,一樣輕盈的字跡,一看便知是在寫信人腕力虛浮之時寫的。
他知道,信是她寫的,卻未必是近日寫的。
江南的桃花不會開,這封信不該在這個時候寄來,她最后,在用一個最美的謊言來騙他。
之后很長一段日子里,蕭君楚再也沒收到她的信。
直到有一日半夜,蕭君楚被一個噩夢驚醒。
夢里,蘇瓷身隕江南,乘著一葉扁舟飄進桃林深處,再不見蹤影。
“月兒,”蕭君楚自語呢喃,“我的月兒……”
一夜無眠,蕭君楚枯坐至天光大白。
養(yǎng)心殿的大你門被緩緩推開。
太監(jiān)躬身腳步匆匆,行至蕭君楚榻前,稟道:“皇上,鎮(zhèn)北侯世子顧聽瀾昨夜抵返王府?!?br />
蕭君楚怔了瞬,霎時喜色爬上眉梢。
“速速給朕更衣,朕即刻趕去鎮(zhèn)北王府!”
說著他光著腳下了龍床,顧聽瀾回來了,那他的月兒也一定回來了。
他就知道夢都是相反的。
“皇上……”你身旁的太監(jiān)一臉窘迫,似是有難言之隱。
蕭君楚冷冷瞥他一眼:“你還愣在那里作甚?沒聽朕說要去鎮(zhèn)北侯府嗎?”
話落,太監(jiān)雙膝朝地一跪,誠惶誠恐道:“皇上,鎮(zhèn)北侯世子是獨身一個人回來的,未見娘娘身影……”
第四十一章
蕭君楚僵在原地許久,地面的涼意從腳底蔓延至心間。
太監(jiān)爬跪到他腳邊,拿著夫子履置于腳下:“皇上,地上涼,小心寒氣侵體,您要保重龍體?!?br />
寒氣侵體,那他的月兒在那里覺得冷?
蕭君楚被自己這個念頭驚到,他緊閉上雙眼,立刻揮去。
“去鎮(zhèn)北侯府。”
蕭君楚仍執(zhí)意,不改主意。
太監(jiān)緩緩抬頭,小心翼翼道:“皇上,今日早朝,文武百官都在在等您上殿。”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小到輕不可聞的程度。
以往蕭君楚只要接到江南來信,總是一日不出殿門,什么人都不見。
像今日這種情況,恐怕勸了也是徒勞。
頭頂傳來蕭君楚低沉的聲音:“更衣,上朝?!?br />
太監(jiān)以為自己耳朵聽錯,愣了一瞬:“皇上……”
不等他說完,蕭君楚直接打斷:“沒聽見嗎?我說更衣,上朝!”
他的月兒喜歡鮮衣怒馬的蕭君楚,他要做個明君,不能荒廢朝政。
朝堂上。
文武百官齊跪一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br />
“眾卿平身。”
蕭君楚端坐龍椅,目光從眾臣身上掃過。
如今這朝中面孔,皆是他所熟悉的人,再不見蘇家面孔。
他說什么,再也沒有人諫言。
像蘇老將軍那樣的臣子,再也難出其二。
蕭君楚黯然心沉,當年的自己怎么會亂了心智。
當年他恐蘇家謀反叛亂,如今五年過去,他所擔心的事一件也沒有發(fā)生。
出神之際,禮部尚書上前進言。
“皇上,后位虛空五年之久,為綿延皇室子嗣,保我大姜昌盛,還請皇上重振后宮?!?br />
蕭君楚眉頭輕皺。
此事,禮部尚書已經(jīng)不止提過一次。
以往他聽聽也就罷了,今日聞言,心頭的不耐沒由來的升起。
他冷冷的雙眸從禮部尚書臉上掃過:“愛卿,可有合適人選?”
禮部尚書其實已經(jīng)做好被拒準備,今日之所以會進言,也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
卻不料,蕭君楚竟然當了真。
一時間慌了神,不過很快,他想起了一個合適的人選,立刻喜上眉梢。
“皇上,鎮(zhèn)北侯的嫡幼女顧念蘭年方十四,品行端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臣私以為是不錯的人選?!?br />
鎮(zhèn)北侯的嫡幼女?
那不就是顧聽瀾的妹妹?
思及此,蕭君楚沒由來的懊惱頓時消了一半。
頓時計上心頭。
禮部尚書見蕭君楚沒有拒絕,便再次進言:“近年來,鎮(zhèn)北侯戍守北疆有功,對皇上的忠心,明月可表天地可鑒,請皇上三思?!?br />
蕭君楚長袖一揮:“愛卿說得有理,朕會思慮一二。”
禮部尚書暗喜,若皇上真能瞧上侯府千金,到時自己不僅能得到皇上厚賞,還能借勢便能攀上侯府這棵大樹。
如此一來,當真是一舉兩頭。
實在是再美不過的事。
下了朝,禮部尚書不著急回家,差著轎夫直接奔鎮(zhèn)北侯府去了。
今日鎮(zhèn)北侯顧老將軍抱恙在家休養(yǎng),還不知道此天大的好事。
他要親自去將這好消息帶給他。
鎮(zhèn)北侯府,中堂大廳。
禮部尚書將今日向皇上進言的事一一道來:“顧小姐洪福將至,真乃可喜可賀!”
禮部尚書,話音剛落。
端坐一旁,聽了許久的顧聽瀾終于壓不住火,抄起桌上的茶杯,重重朝地上砸了去。
“這洪福,愛誰要誰要,念薇絕不入宮!”
第四十二章
禮部尚書面色發(fā)青,顧聽瀾此舉無異打他的臉。
鎮(zhèn)北侯出聲呵斥了顧聽瀾幾句,他的臉色才緩過來。
他放下茶盞,沉了臉色:“世子性子剛烈,老夫不會放在心上,可老夫有句不當講的話還請侯爺和世子恕罪?!?br />
鎮(zhèn)北侯出了聲:“尚書大人直說無妨?!?br />
“皇上雖宅心仁厚,卻也不是誰都能輕易冒犯的,若世子剛烈性子不加收斂,恐怕惹禍上身?!?br />
禮部尚書的臉色平靜,字字句句卻皆帶著敲打之意。
顧聽瀾聽進耳中,氣在心里。
他騰騰的怒火瞬時壓不住:“本世子不是嚇大的,我也有句不該講的話,禮部尚書不如將閑心收斂收斂,做好分內(nèi)事手莫伸得太長!”
禮部尚書的臉色這下真的垮了,拂袖起了身,沉著臉無視鎮(zhèn)北候挽留,轉(zhuǎn)身離開。
“逆子!”
鎮(zhèn)北候從門口折身回頭,指著顧聽瀾的臉破口大罵。
“老子怎么生了你這么一個逆子!你真當皇上不該拿你如何?沒了娘娘護佑,你可知皇上隨時能要了你的腦袋!”
顧聽瀾卻是不屑,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哼:“他要拿便拿去?!?br />
他這顆腦袋早就五年前就該沒了的,當年蕭君楚若不是顧及蘇瓷的感受,他活不到今天。
可是如今,蘇瓷已經(jīng)……
他的心也跟著去了,像那一葉孤舟,也涌進了叢山峻嶺。
自此心也跟著死了。
鎮(zhèn)北侯見他一臉毫無眷戀的模樣,也不忍心再說什么。
到底他只有這一個兒子,鎮(zhèn)北侯夫人生他時難產(chǎn)而亡,顧聽瀾早產(chǎn),身體底子弱。
為了能養(yǎng)活這兒子,他不得不忍痛將顧聽瀾送入小藥谷。
若是從小養(yǎng)在身邊,或許顧聽瀾的性子也不會如此野,也或許就不會遇見蘇瓷,沒有那段孽緣。
又何至于顧聽瀾今時今日二十有五,還未娶妻。
鎮(zhèn)北侯長嘆了口氣,擺了擺手:“罷了,我管不了你,且由著你,你若是這般性子恐怕早晚惹來殺身之禍,明日我便面圣讓你去北疆戍邊,如此早好過在這安逸之地憂懼性命。”
顧聽瀾沒料到,向來說一不二,殺伐果決的侯爺父親竟會在他面前妥協(xié)。
抬眸看去才發(fā)現(xiàn),老夫的鬢邊不知何時已經(jīng)染了白霜。
昔日的凜凜威風也不復當年。
他想說些什么,可是怎么都開不了口。
鎮(zhèn)北侯坐回椅子上,語重心長接著說:“但有一事恐怕由不得你。”
他的話還沒說完,顧聽瀾已經(jīng)猜到:“父親你真打算將妹妹送入宮中?您忘了蘇姐姐的下場嗎?您真想舍得讓念薇入那深宮,終身不得出嗎?”
鎮(zhèn)北侯飲茶的動作頓住,默了半晌沒有說話。
他何嘗不知,怎會不知。
拿在他手中的杯子被墩在了圓桌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br />
語落,他起身離開,給顧聽瀾留下了一個蒼老落寞的背影。
看著那背影,顧聽瀾這才驚覺,他的父親真的老了,如伏櫪的老驥,縱然志在千里,可終究廉頗老矣。
中堂大廳外,顧念薇喊了聲:“哥哥——”
步伐輕快的走了進來,在他面前站定。
顧聽瀾看著妹妹稚氣未脫的嫩臉,心更加揪緊。
他暗下決心,抬腿走向大門。
顧念薇跟過去追問:“哥哥,你要去哪兒?”
顧聽瀾步履未停,答道:“進宮,面圣?!?br />
第四十三章
無極殿。
顧聽瀾等候太監(jiān)進去通報,已是兩個時辰過去,仍沒動靜。
太監(jiān)第三次出來回稟:“世子,皇上還在批閱奏折,您要不改日再來?”
顧聽瀾不語,不為所動。
見他不聽勸,太監(jiān)便也沒有再勸。
折了身,返回殿中。
人剛進門,就聽見蕭君楚的聲音響起:“他走了嗎?”
“回稟皇上,鎮(zhèn)北侯世子還在門外候著,遲遲不肯離去,奴才勸也不聽?!?br />
蕭君楚合了手中的折子,將早就干了墨跡的毛筆放回筆架上。
顧聽瀾的性子急,他是故意晾著他在外等候。
日落西山,昏黃的斜陽灑入殿中。
太監(jiān)高聲宣:“傳,顧聽瀾進殿!”
無極殿的大門緩緩打開,顧聽瀾踩著夕陽碎片進入殿中
他矗立殿中,遲遲沒有跪下叩拜。
“見了皇上還不跪拜?”一旁的太監(jiān)厲聲提醒。
殿前端坐在龍椅上的蕭君楚,臉色卻稀松如常。
沉沉的目光落在顧聽瀾身上,五年不見,他比從前穩(wěn)重。
只是一身的白衣錦袍,惹眼。
腦海里不由響起蘇瓷曾對他說的話:“平安,你著白袍好看。”
所以,這五年來,顧聽瀾都著這白袍伴在她左右嗎?
嫉恨像瘋狂的爬山虎,迅速在蕭君楚心里蔓延。
君臣四目相對,僵持良久。
片刻后,顧聽瀾單膝跪地拱手行禮:“鎮(zhèn)北侯世子叩見,皇上?!?br />
蕭君楚只看著他,沒有叫他起身,也沒說賜座。
顧聽瀾就這么一直跪著。
太監(jiān)見兩人氣氛緊張,大氣不敢出。
顧聽瀾知道蕭君楚在等什么,可越是如此,他越不愿意開口。
想到蘇瓷最后的囑托,他的心沉得更深。
頭頂響起蕭君楚淡漠的語氣:“你該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顧聽瀾緩緩抬頭,深眸閃過一抹隱忍。
抱拳的雙手收緊,他沉聲道:“皇上也該知道我想求什么?!?br />
他所求不為其他,只為小妹顧念薇。
蕭君楚自然明白,自從蘇瓷離宮之后,他便沒再打算另娶。
他曾答應蘇瓷,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的皇后除了蘇瓷再無旁的人選。
“告訴我,月兒如今身在何處?!笔捑K于沒忍住,率先問出了口。
無人注意,他放在膝上的手已將龍袍攥得緊緊的,早已皺縮不堪。
就像他的心,也這皺成了一團。
如何也揉不開,展不平,粘不住。
“她去了該去的地方,與她最愛的桃花相伴,再也不會回來?!?br />
顧聽瀾的話語,一字一句砸在蕭君楚的心坎上。
他的后腦勺陣陣發(fā)緊,嗓子眼艱澀不堪。
顧聽瀾跪在殿下,卻是一臉平靜,似是無動于衷。
無人知道,他親手將沒了氣息的蘇瓷推至江心時的絕望。
那一刻他恨不能隨她而去,但他不能。
他為人子,還未給老父盡孝。
“皇上,你想要的答案我已經(jīng)給了,我所求的也希望皇上應允。”
顧聽瀾垂著頭,死死盯著墨黑色的大理石地磚。
這是他一生中少有向人低頭的瞬間,唯二的一次。
第四十四章
當年蕭君楚遷怒他帶蘇瓷出逃,將他軟禁宮中,不給他吃喝,他也沒想過低頭。
即便是首次隨父出征,跌落馬上,差點被敵軍要了性命,他也沒認過慫。
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父親鎮(zhèn)北侯做出的決定。
人在其位,身不由己。
活在這世上,更多時候不是為自己而活,而是為所在意的人活。
思及此,顧聽瀾突然覺得蕭君楚可憐。
自己尚且還有父親,小妹,而他蕭君楚身旁竟無一至親。
曾經(jīng)舉家之力為他謀得帝位的蘇家,被他棄用。
為他出生入死,枉顧性命的蘇瓷,香消玉殞無力回天。
抬頭看,他坐在那龍椅上,威嚴氣派,鑲金線的龍袍裹著的卻是一身孤寂。
可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蕭君楚攥緊龍袍的手始終沒有松開。
這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生離死別。
而他卻經(jīng)歷了三次。
第一次,他以為蘇瓷難產(chǎn)失血身亡,眼見長春宮化為焦土的余悸還在心頭。
第二次,恢復記憶的蘇瓷求他放自己離開,他站在城墻上,眼睜睜看她走遠。
五年一別,他靠著從江南寄來的信件,茍延殘喘。
五年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煎熬難耐。
直到聽到顧聽瀾回來的消息,那些被壓抑的情緒終于找到出口。
然而現(xiàn)在,顧聽瀾卻告訴他,蘇瓷再也不會回來。
不,他不想信。
可是現(xiàn)在,他又不得不信。
過去的五年里,顧聽瀾一直跟蘇瓷在一起。
蕭君楚清楚顧聽瀾對蘇瓷的在意有多深,只有蘇瓷安好,他不可能獨自回來。
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他只是僥幸的期待。
他又在期待什么呢。
他松開攥緊龍袍的手,無力的垂在膝上,起了身。
“朕乏了?!?br />
顧聽瀾愕然,他還沒等到答案。
“皇上,君子一諾,請您收回召舍妹入宮的決定!”
蕭君楚仿佛沒聽到,搖搖晃晃朝側(cè)殿內(nèi)走去。
顧聽瀾起身想去追,卻被太監(jiān)擋住。
“世子,請回吧!”
顧聽瀾攥緊了拳頭,又無力的松開。
暮色沉沉,月上柳梢。
顧聽瀾踩著地面上的殘影,往宮門外走。
行至儲宮,一道黑色暗影才他身側(cè)掠過,落葉踩得沙沙作響。
顧聽瀾循聲投去視線,蓄起掌風,喝道:“誰?”
這時,只聽得一句奶呼呼的“哎喲——”
接著“砰”的一聲,小肉團子砸到了綠地上。
顧聽瀾定睛一看,立刻收了掌,疾步走過去一看。
一張酷似蘇瓷的臉映入視線。
顧聽瀾驚訝得瞪大了眼,一個箭步過去將小肉團子抱了起來。
“小安,有沒有摔到哪里?”
小肉團子在他懷里掙扎:“你是什么歹人?放本宮下來!本宮蕭承嗣,不叫什么小安!”
顧聽瀾霎時一愣,很快又反應過來。
如今的小奶團子已經(jīng)不是一歲小兒,細算下來,應該已經(jīng)快七歲。
在小藥谷的時候,他一絲冷風都不能吹,弱不禁風。
如今領回宮里,倒長得壯實了,抱在懷里也沉甸甸的。
蘇瓷最后的那些日子,回光返照得厲害,時不時的會提起蕭承嗣。
念叨著沒能親手將他撫養(yǎng)長大,看他娶妻生子,是最大的遺憾。
情到深處,顧聽瀾不由開口問道:“小安,你可記得你娘親?”
第四十五章
聽到娘親二字,顧聽瀾懷里的小團子立刻停止掙扎。
“娘親……”他喃喃喊出聲,喊得并不從容,甚至帶著怯生生的疏離。
“我自然是記得母后的?!笔挸兴脫P起倔強而稚嫩的小臉,掙扎著從顧聽瀾身上爬下來:“父皇說母后去江南養(yǎng)病,等病治好之后自會回來看我?!?br />
蕭承嗣撅著小嘴,眉頭微微皺起,沉思的樣子跟蘇瓷簡直如出一轍。
顧聽瀾看著他就像看到蘇瓷,心下不由一暖。
蕭承嗣察覺到他異常關(guān)心的眼神,微微皺起的眉頭皺得更緊。
“你到底是誰?怎敢直接叫本宮的名字,你可知本宮是大姜國的太子,父皇唯一的兒子,你見了我怎不下跪行禮?”
蕭承嗣言之鑿鑿,人小鬼大,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
如此看來,平日里一定沒少受蕭君楚的耳濡目染。
還算蕭君楚有良心,沒有虧待蘇姐姐的兒子。
“你干嘛一直看著我不說話?”
蕭承嗣緊緊擰著眉頭,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顧聽瀾,質(zhì)問的聲音不小卻也不高,是足以讓顧聽瀾聽清的程度。
顧聽瀾一看就知道,這小家伙八成是自己偷偷跑出來的。
如若不然,他身邊怎會沒有奴才跟隨。
顧聽瀾頓時起了逗他玩的念頭。
他緩緩站起身來,故作正經(jīng)看蕭承嗣:“你說你是東宮太子,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
這話可把蕭承嗣給問到了。
粉嘟嘟的小臉漲得通紅,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皺到一起,看起來懊惱極了。
“本宮說是就是,不用證明。”
一時找不到說辭,蕭承嗣干脆耍起無賴來。
小肉團子的反應在顧聽瀾的預料之中,六七歲的小孩懂些什么呢。
如此逗弄他的好機會,顧聽瀾可不會輕易放過。
不遠處,巡邏的禁衛(wèi)軍正朝這邊走來。
看著他們及近的身影,顧聽瀾心里頓時有了主意,打量的目光又移到蕭承嗣身上。
他蹲在蕭承嗣面前,指著禁衛(wèi)軍說:“你不是想證明自己身份嗎?我這就去叫一個禁衛(wèi)軍過來,問問他看認不認識你?!?br />
說完,拉住蕭承嗣的手便起身要走。
蕭承嗣立刻慌了,剛剛他是趁貼身侍衛(wèi)不注意才偷偷跑出來的。
東宮太無聊了,除了花花草草都沒人陪他玩,那些奴才們動不動就下跪,連說話都不敢大聲。
每次玩躲貓貓都故意讓他找到,一點意思都沒有。
蕭承嗣懷念從前在外祖父家的人日子,那里山清水秀,春天能跑出去放風箏,夏日夜里還能逛夜集。
好吃的好玩的數(shù)不勝數(shù),最重要的是,他還可以在草地上撒潑打滾。
外祖父不像父皇,讓他學規(guī)矩,讀書練字背史記。
父皇說,以后這江山社稷將歸他所有。
可江山社稷是什么,蕭承嗣不了解,有冬日里冰糖葫蘆好吃嗎?有春日里能迎風上天的紙鳶好玩嗎?
蕭承嗣覺得沒有。
因為他很少見父皇笑,每次父皇下朝后,總是皺著眉頭不說話。
直到見了自己,他才會笑笑。
待在宮里太無聊了,蕭承嗣一定要出去透透氣。
第四十六章
如果讓禁衛(wèi)軍發(fā)現(xiàn)了,那他一定會抓進宮里,這樣他就不能出去玩了!
想到這里,蕭承嗣一把抱住顧聽瀾的雙腿。
“你不要出聲!我命令你帶我出去,這樣我就原諒你了。”
明明說的是求人的話,可嘴上卻不服軟。
這德行簡直跟蕭君楚有得一拼。
顧聽瀾想起,那時在小藥谷,蘇瓷借他一塊手帕惹得蕭君楚醋意大發(fā)。
愣是敲開了他的門,將手帕要了回去。
蕭承嗣不想回去,這下也正好順了他的意。
蕭君楚不是要將他的妹妹召進宮里嗎?那他就將他的寶貝兒子帶回王府。
小家伙很聽話的樣子,只要拿捏住他,就不怕蕭君楚不松口。
顧聽瀾微瞇起眸子,促狹的目光落在蕭承嗣粉嘟嘟的小臉上:“你想不想出去玩?”
蕭承嗣點頭如搗蒜:“想!”
“好,”顧聽瀾一口應下,接著又話鋒一轉(zhuǎn):“那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br />
眼看禁衛(wèi)軍越來越近,蕭承嗣慌了神。
他抱住顧聽瀾大腿的力度越來越緊了,“你快說,說什么本宮都依你。”
“這可是你說的?!?br />
顧聽瀾伸出小拇指,“簽字畫押,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就是烏龜小王八?!?br />
蕭承嗣一把勾住他的小拇指,篤定重復道:“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就是烏龜小王八!”
話音剛落,蕭承嗣只覺身下一空,顧聽瀾帶他騰空而起,躲過禁衛(wèi)軍的視線,飛掠過高墻。
最后穩(wěn)穩(wěn)落在了皇宮外面。
蕭承嗣目瞪口呆,傻愣愣的看著顧聽瀾,眼里嫌棄的眼神早就消失不見,現(xiàn)在只剩下崇拜。
“你好厲害?!毙〖一锇l(fā)自內(nèi)心感嘆。
“勉勉強強?!鳖櫬牉懼t虛了一下。
“你教我飛吧,我讓父皇重重賞你,你想要什么,我父皇都可以給你。”
蕭承嗣提起蕭君楚,眼睛里話語里都有難以掩飾的驕傲。
顧聽瀾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從前他只想要自己能一直陪在蘇瓷身邊,現(xiàn)在他不想讓妹妹蕭念薇入宮。
如果這時候跟一個孩子提要求,未免卑劣。
顧聽瀾就算再著急,也不會做出這種寡廉鮮恥之事。
他索性轉(zhuǎn)移了話題:“這事以后再說,現(xiàn)在我?guī)闳ス湟辜貌缓???br />
蕭承嗣清澈的眸子一亮,歡欣鼓舞道:“好!”
話音剛落,他又像意識到不能大聲,以免驚動城墻內(nèi)外的禁衛(wèi)軍。
要是驚動了他們,他就會被抓回去了!
于是,他又用小心翼翼只有顧聽瀾和自己能聽到的音量說:“那我們快點去,不然趕不上冰糖葫蘆收攤了?!?br />
顧聽瀾覺得好笑又無奈,可憐這小家伙被關(guān)在深宮。
蕭君楚獨坐在龍椅上的孤寂身影涌上心頭,日后獨身坐在那里品嘗孤寂的人,會不會就是自己眼前這個小家伙。
思及此,蕭君楚看向蕭承嗣的眼里多了幾分憐愛。
奈何生在帝王家。
蘇姐姐一入深宮悔似海,如今她已經(jīng)走了。
現(xiàn)在他能做的就是替她好好照顧唯一的兒子,不讓他變成像的蕭君楚那樣冷酷無情的君王。
“好,咱們走?!?br />
顧聽瀾牽住蕭承嗣的小手,大步流星朝煙火處走去。
第四十七章
長春宮外院,桃樹下。
蕭君楚手持酒瓶呆坐樹上,金色的龍袍覆在被昨夜急雨浸濕過的黃土上。
拿起酒瓶,仰頭灌下幾口烈酒。
火辣辣的刺痛順著喉嚨灌進他兩日未進粒米的肚腸。
他卻一點也不覺痛,身體上的痛跟他的心痛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
“月兒,你好狠的心……”
話未落,淚先流。
“說好生同裘死同穴,你連走都走得沒有聲息,留我一人,留我一人……”
蕭君楚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夜風一吹,開得正盛的桃花三三兩兩紛飛掉落,漫天桃花紛飛落在蕭君楚孤寂的身影上。
長春宮一切如故,唯獨不見宮主,唯獨不見賞這一院桃花的人。
長春宮外,東宮為首的太監(jiān)急亂了陣腳。
他只不過趁小太子瞌睡的功夫,溜回家跟對食吃了頓飯的功夫,一回來整個東宮就亂了套了。
小太子不見了!
這可還得了!
如果要讓皇上發(fā)現(xiàn),他頸上這顆腦袋恐怕要保不住了。
自從蘇皇后離開之后,皇上一腔熱血都放在了小太子身上,晨昏定省日日不落。
今日若不是皇上心情不佳,這會兒已像往常一樣到了東宮,對太子耳提面命了。
小太子已經(jīng)不見了兩個時辰,尋遍了皇宮內(nèi)外,皆不見人影。
眼下光靠東宮的人手恐怕不夠,只得冒著殺頭的風險來稟報皇上了。
蕭君楚的貼身太監(jiān)朝院里看了一眼,看見蕭君楚神色頹唐,這會兒已經(jīng)醉意上臉。
這時候去稟報,恐怕惹來殺身之禍的可能性會更高。
兩個太監(jiān)面面相覷,正不知如何是好時。
就聽見里面?zhèn)鱽硎捑暮艉埃骸皝砣恕?br />
兩人皆是一驚,身子已經(jīng)條件反射推開門進去。
“把太子叫來!”蕭君楚雙眸染著醉意,俊逸的側(cè)臉紅了些許,酒氣熏人。
“皇上,太子他……”
東宮的太監(jiān)話到嘴邊準備如實以報,卻被蕭君楚貼身太監(jiān)打斷:“皇上,太子今兒個玩耍累了,已經(jīng)歇下。”
蕭君楚愣了瞬,放下了酒瓶伸出手。
兩個太監(jiān)立刻上前將人扶住。
貼身太監(jiān)壓下慌亂對他說:“皇上您醉了,今晚也早些歇息罷,小太子若是見您醉酒,定然慌亂。”
蕭君楚頓了腳步,默了瞬:“有道理。扶朕去皇后寢宮,朕要歇息。”
兩個太監(jiān)立刻照做,扶著蕭君楚就往長春宮寢殿走去。
自從蘇瓷離開之后,獨守在長春宮里的人就成了蕭君楚。
太監(jiān)二人將蕭君楚伺候睡下之后,悄悄出了寢殿門。
蕭承嗣宮里的太監(jiān),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抹了把額上冷汗的功夫,就聽見蕭君楚貼身的太監(jiān)說:“今兒個晚上,就算是把整個皇宮翻個遍,也得把小小太子找到?!?br />
蕭承嗣宮里的太監(jiān)怔了瞬,傻傻問道:“如若找不到怎么辦?”
“找不到,你我二人就等著腦袋搬家吧!”
一句話,蕭承嗣宮里太監(jiān)背上的冷汗又流了下來。
小太子啊小太子,你到底去了哪里?!
第四十八章
夜集上。
蕭承嗣接過小販遞來的冰糖葫蘆,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顧聽瀾立刻緊張了起來,忙問道:“是不是受涼了?”
蕭承嗣搖了搖小腦袋,擺手說:“沒有,鼻子癢癢了。”
說著,小手揉了揉鼻子,囫圇咬下一顆冰糖葫蘆塞進了嘴里。
小嘴被塞得鼓起來,腮幫子一下一下嚼著鼓起來,像個小松鼠,實在是可愛極了。
顧聽瀾越看越覺得喜人。
這個小肉團子是真招人喜愛。
“接下來我們?nèi)ツ膬海俊笔挸兴米炖锩钪?,眼睛也不閑著,走馬觀花的打量起夜市四周。
“你還想玩什么?”
顧聽瀾鮮少逛夜市,從前在小藥谷,為了養(yǎng)病很少下谷。后來隨蘇瓷去了江南,她又喜靜要養(yǎng)病,更不會來這熱鬧的地方。
在幽靜的環(huán)境里拘束慣了,突然來人多的地方,顧聽瀾也有些不適應。
若不是有小家伙跟著,他已經(jīng)大道回府。
反倒是蕭承嗣,這家伙平日里被關(guān)在深宮里,突然見這么多人也不認生。
見顧聽瀾沒反應,直接掙開他的手,兀自往猜燈謎的小攤上跑去。
顧聽瀾望著小家伙的背影跟著去,邁開腳步慢悠悠跟了過去。
眼看著小家伙擠進了人墻里,不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
顧聽瀾趕緊加快了腳步,推開人墻往里看,只見一個戴著面紗的異域女子牽住了蕭承嗣的手。
正打算悄悄將他往人人墻外帶。
顧聽瀾摸出腰間玉佩飛了過去,不料那異域女子竟然迅速作出了反應。
反手接住了玉佩,杏眼怒瞪了過來。
顧聽瀾心里一驚,不好,蕭承嗣有危險。
說時遲,那時快。
顧聽瀾足尖點地,人已經(jīng)飛身至蕭承嗣面前,正欲跟女子搶人。
沒想到他的手剛伸過去,女子竟然直接松了手,完全沒有要跟他爭的意思。
蕭承嗣跌進他的懷里,嘴邊糊著紅色糖衣,絲毫沒有受驚的模樣。
周圍人的目光聚集到三人身上,猜燈謎的都看呆了忘記吆喝。
顧聽瀾不想惹人注目,抱著蕭承嗣就往人群外走。
身后的倩影跟了過去,亦步亦趨,風里裹著沁人心脾的香氣。
顧聽瀾一路向前,女子也跟了一路。
眼看快到侯府,身后的女子還沒離開的架勢。
顧聽瀾頓住了腳步,沒有回身直接開口問:“你是何人?為什么要跟著我?”
半晌過去,女子沒有說話。
顧聽瀾有些惱了。
轉(zhuǎn)身回頭,那女子瞪大著杏眼直勾勾地瞧著他,就是不說話。
“怎么不說話?”顧聽瀾皺緊了眸子,語氣也變兇狠了些。
懷里的蕭承嗣跟著擰緊了眉頭:“你不要兇她,這位姐姐不會說話。”
此話一出,四目相對的男人和女人皆是一愣。
前者驚訝女人不會說話,后者震驚小孩竟看出他不會說話。
“你真不會說話?”顧聽瀾盯著女人的眸子,赫然問出口。
女人猶疑了瞬,點了點頭。
女人沒看蕭承嗣,疑惑的目光落在蕭承嗣身上。
顧聽瀾從她眼里讀出了疑惑,開口幫她將疑惑問了出來:“小安,你怎么知道她不會說話?”
第四十九章
蕭承嗣咬下最后一顆冰糖葫蘆。
不緊不慢的說道:“她剛剛牽我手時,打的是手語。從前外祖父家附近有個小孩也這樣跟我說話?!?br />
謎團解開了。
顧聽瀾意識到自己誤會了女人,臉上閃過窘色。
“不好意思,剛才是我冒犯了。”
縱然嘴上如此說著,但顧聽瀾對女人的戒備并沒有放下。
他的暗器發(fā)出去的速度很快,這女人竟然能徒手接下,這就說明她并非一般女子。
至少有武功在身上,再加上她酷似北疆人的長相。
種種跡象表明,這個女人可能不一般。
至于哪里不一般,顧聽瀾說不出來,但直覺告訴他,要提防。
蕭承嗣是當今皇上唯一的皇嗣,日后大姜國的皇帝,不得不注意保護他的安危。
若有閃失,他倒不怕蕭君楚拿他是問,只怕對不住蘇瓷。
“你莫要再跟著我,我去的地方不是你能進的?!鳖櫬牉懤渲槍⑴送廒s。
的確,他是堂堂鎮(zhèn)北侯王世子,時代戍守北疆,與北疆羌奴不共戴天。
若是讓人瞧見他帶著一個北疆女子進了鎮(zhèn)北侯王府,恐怕不只是名聲問題,還會有通敵賣國之嫌。
說完,顧聽瀾轉(zhuǎn)身就走。
隨后,那女子又立刻跟上,大有一副非要跟著顧聽瀾的架勢。
又走了幾步,顧聽瀾頓時惱了。
“我叫你別跟著我,你聽不見嗎?”
他頓步的速度匆忙,轉(zhuǎn)身也很突然,女子沒反應過來,竟然撞進了他的胸膛。
霎時,女人精致的小臉一紅,連退了數(shù)步,立刻跟顧聽瀾拉開了距離。
蕭承嗣看了看顧聽瀾,又看了看女子,咯咯的笑了起來。
兩人的臉都紅了,看起來滑稽極了。
女人鎮(zhèn)定了心緒,打著手語向顧聽瀾比劃:“我想請你幫個忙?!?br />
顧聽瀾看不懂,向蕭承嗣投去求助的眼神。
蕭承嗣轉(zhuǎn)述道:“她讓你帶她回家睡覺?!?br />
說著,重復了一下女人的手勢。
顧聽瀾的臉色頓時陰沉,女人也跟著一愣。
她羞紅了臉,搖頭擺手比劃著解釋。
顧聽瀾看不懂,看著女人窘迫的臉色,也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月飛風高,她一個女人獨身行走。
又與人溝通不暢,極有可能是跟親人走散了。
蕭承嗣在他耳邊說著軟話道:“你就收留這個漂亮姐姐吧,她剛才好心要帶我去洗臉,一定是個好人?!?br />
顧聽瀾知道他說的是稚嫩的童言童語,雖然不在意,但惻隱之心卻也真的動了。
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確定四下無人。
便抬頭對女人說:“跟我走吧?!?br />
他到底是心軟了,見不得旁人示弱,就像當年見不得蘇瓷飛蛾撲火再次跳入蕭君楚那個火坑。
顧聽瀾這輩子就心軟了兩次,每一次都狠狠栽了跟頭,差點要了他半條命。
這是后話。
天光破曉,地平線露出魚肚白。
長春宮,寢殿。
蕭君楚緩緩睜開眼睛,揉了揉醉酒頭疼的太陽穴。
貼身太監(jiān)走過來,默不作聲立在他的身側(cè),大氣不敢出。
蕭君楚坐起身,轉(zhuǎn)頭看去,塌前跪了一群人。
“皇上,小太子不見了!”
第五十章
蕭君楚怔住,沒有反應。
還混沌的腦子,半晌才反應過來,所有神經(jīng)都繃了起來。
“人不見了還不快去找?!”
蕭君楚騰地怒氣,朝奴才們怒吼道。
貼身太監(jiān)噗通跪在蕭君楚跟前,顫顫巍巍道:“請皇上贖罪!奴才們找了一夜,都沒找到小太子的身影!”
“你的意思是說,太子是長了翅膀飛走了不成?”蕭君楚的臉色陰郁得厲害,難看得快要滴出墨來。
“奴才……奴才不是這個意思!”
太監(jiān)將腦袋重重的磕在地上,不敢抬頭去看蕭君楚的臉色。
蕭承嗣宮中的太監(jiān)爬到蕭君楚腳邊:“皇上,奴才盤問了宮里各個出口的禁衛(wèi)軍,昨日傍晚疑似有人飛出了皇宮?!?br />
昨日傍晚。
蕭君楚腦海里一閃而過顧聽瀾的身影。
昨天他接見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顧聽瀾。
而會輕功的人,大抵也只有他一個。
如此想來,不用猜,帶走蕭承嗣的人只可能是顧聽瀾。
蕭君楚騰起起身,下令道:“去鎮(zhèn)北王府!”
太監(jiān)上前勸道:“皇上您宿醉了一晚,身子不爽,讓奴才們?nèi)グ??!?br />
“哼,”蕭君楚冷哼一聲:“讓你們照顧個孩子都照顧不好,若太子有半點閃失,你們一個都別想活!”
他已經(jīng)失去了蘇瓷,蕭承嗣是他心里唯一的寄托,是他的精神支柱。
蕭君楚不敢想,要是失去了蕭承嗣,他不敢想……
旋即邁開大步,匆匆朝殿外走去。
鎮(zhèn)北侯府。
顧聽瀾帶著蕭承嗣還在睡覺。
房門外,傳來一陣歡快的叫喊聲。
“哥哥,你快出來看啊——”
顧聽瀾被顧念薇的聲音吵醒,蜷在他腋下熟睡的蕭承嗣蛄蛹了下身子,繼續(xù)睡。
外面的吵鬧聲還沒停止。
顧聽瀾掀開被子,輕手輕腳下了床榻。
怕吵醒蕭承嗣,他連鞋都沒有穿,快步走到門口,將房門打開。
顧念薇笑得滿面桃花,高興之情溢于言表。
她拽過顧聽瀾往院子走,邊走邊說:“哥哥,你快看院子里來了好多蜜蜂和蝴蝶,都是這個姐姐吸引來!”
顧聽瀾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過去。
昨夜他帶回家的異域女子盤腿坐在石桌上,閉目養(yǎng)神,專心調(diào)息。
整個人好似進入無人之境。
院子充斥著異香,蝴蝶蜜蜂越來越多,紛紛在女子周身盤旋,卻沒有近她的身。
顧聽瀾驚了瞬,很快又鎮(zhèn)定了下來。
他在小藥谷的藏書閣看到相關(guān)記載,北疆有美人,天生異香,骨骼清奇。
如此看來,這北疆的美人還真讓他遇上了。
“這姐姐是哪里來的?”顧念薇疑惑的問出口。
顧聽瀾視線仍落在女人身上,沒有接話。
“夜集上撿的。”
身后響起一道稚氣的聲音,顧念薇聞聲回頭一看。
就見裹著素衣的蕭承嗣正揉著睡意朦朧的眼睛,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她震驚的目光再次投向顧聽瀾,震驚道:“哥,這孩子又是哪來的?”
不等顧聽瀾開口,蕭承嗣搶先開口道:“你竟敢叫本宮孩子,本太子是你隨便能問的嗎?”
第五十一章
顧念薇迷糊得更厲害了。
一夜過去,到底都發(fā)生了什么?
平白無故的,家里多了兩個人,一個身上有香味,引來那么多蝴蝶蜜蜂,一個奶呼呼的卻自稱是太子。
“哥,你昨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顧念薇有些懷疑自家哥哥,是不是背著她學了什么茅山道術(shù),所以才會大變活人。
“本宮餓了?!?br />
蕭承嗣走到顧聽瀾身旁,拽了拽他的褲邊。
顧念薇噗嗤一笑:“小不點兒,你這樣說話有點好笑?!?br />
蕭承嗣一個眼刀過去,顧念薇竟然慫得收了聲。
小奶團子身上自帶的帝王之氣,還真是難以收住。
顧念薇一本正經(jīng)起來:“行吧,那姐姐我好心帶你去找點吃的?!?br />
說著,她沖蕭承嗣伸出手:“走不走?要吃東西的話就牽住我的手。”
蕭承嗣猶疑了片刻,直勾勾盯著伸到自己眼前的柔荑,視線上移,打量了起顧念薇面帶桃紅的粉臉。
鬼使神差,將手伸了過去,放在她的掌心。
顧念薇收緊,包住他的小手就往膳食處走。
“別帶他亂跑?!鳖櫬牉憶_一大一小的身影喊道。
“知道了。”顧念薇長長的應了聲,沒有回頭。
顧聽瀾收了視線,突然聞到一陣異香襲來。
轉(zhuǎn)眸一看,那異域女子已經(jīng)到了跟前,若是動作再大一點,兩人差點貼上了。
“離我遠點?!鳖櫬牉戫焕洌蟪妨藘刹?。
卻不料,女人的手朝他的額頭伸了過去。
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顧聽瀾抬手欲擋,女人突然又將手收了回去。
攤開掌心,顧聽瀾看見女人手中赫然躺著一只足有食指指節(jié)長的蜜蜂。
原來是幫他趕蜂。
又錯怪了這女人顧聽瀾干咳了兩聲,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低低的道了聲謝,便偏過頭去,不再看她。
女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比比劃劃起來。
顧聽瀾看不明白,勉強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些什么,可還是不明白。
索性開口打斷道:“你會寫字嗎?”
女人點了點頭。
“隨我來?!?br />
顧聽瀾轉(zhuǎn)身臥寢走去,女人蘇蘇跟上。
來到案桌前。
顧聽瀾展開一張宣紙,將毛筆遞到女人手上。
“我問,你寫?!?br />
女人輕輕頷首,點頭接過。
“你叫什么名字?從哪兒來,來這里做什么?”
女人躬身在紙上娓娓道來:“小泠兒,從北疆來,跟父親來大姜做生意,不小心走散了?!?br />
“小泠兒?!鳖櫬牉懩畛雎?。
小泠兒聞聲抬頭,兩人視線相撞,顧聽瀾愣了瞬,迅速收回視線。
他又接著問:“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小泠兒又在紙上寫:“我想留下來,你愿意收留我嗎?”
顧聽瀾又是一怔。
“你不會說話,我留下你有何用?讓你成日在院子里招蜂引蝶,引來蜜蜂蟄我嗎?”
他向來口無遮攔慣了,沒由來的就將心里話脫口而出。
話剛出口,他才發(fā)覺有些不妥。
不管怎樣,對方是女孩子,總該顧及些臉面才是。
顧聽瀾正覺窘迫,小泠兒突然抬手摘下了蒙臉的面紗。
一張傾國傾城卻又熟悉的精致面孔緩緩呈現(xiàn)。
顧聽瀾霎時屏住了呼吸,喊出了蘇瓷的名字——
“蘇姐姐……”
第五十二章
眼前這張臉,酷似蘇瓷。
就連鼻尖的那顆小痣都如出一轍長在同一處。
“蘇姐姐是你嗎?”
顧聽瀾失控般摟住小泠兒的雙肩,下意識將她往自己懷里帶。
突然,腰間吃痛。
他激動的理智瞬間恢復了清明,小泠兒點了他的痛穴,連退了數(shù)步,與他隔開了幾米遠的距離。
她眼里的警惕透露著陌生和疏離。
她不是蘇瓷,她只是長得想蘇瓷。
顧聽瀾再定睛一看,他發(fā)現(xiàn)眼前的女人只不過是形似蘇瓷而已,兩個人的眼睛完全不一樣。
蘇瓷的雙眸總帶著憂郁,杏眼含淚,讓人一瞧便覺得楚楚可憐。
小泠兒的眼睛,清澈、機靈、果決。
她們不是一個人。
顧聽瀾心下的激動退了潮,瞬間像失了氣力的布偶,他無力道:“對不起,是我認錯了人,請你不要誤會,我對你沒有別的意思?!?br />
說著,他垂下頭去。
這時,小泠兒走到他眼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接著,她又拿出紙筆。
在紙上寫下:“無礙,你不用放在心上?!?br />
寫完,她又看了顧聽瀾一眼,接著寫:“我雖不會說話,但我可以干活,洗衣做飯我都會,你可以考慮一下收留我嗎?”
這可把顧聽瀾難住了。
小泠兒是北疆女子,于情于理他都不好收留。
正糾結(jié)之際。
臥寢外,突然傳來一陣鬧聲。
緊接著,太監(jiān)的通報的聲音就響了起來:“皇上駕到——”
蕭君楚來了。
顧聽瀾轉(zhuǎn)身欲走,突然又回過頭看了小泠兒一眼。
反應過來,說道:“你去書柜后躲起來,我不叫你別出來?!?br />
這個節(jié)點,還是不讓蕭君楚見到小泠兒比較好。
不僅僅因為她是北疆人,更因為她長得酷似蘇瓷。
誰知道顧聽瀾見了小泠兒之后,又會生出何種事端。
小泠兒機靈,聽話乖乖躲到了書柜后面。
她剛躲起來,蕭君楚就走了進來。
在他身后,跟著的是顧聽瀾的父親。
“聽瀾,見了皇上還不快跪!”
鎮(zhèn)北侯嘴上說著,人已經(jīng)行至顧聽瀾眼前,按著他肩膀直接讓他跪下。
不是他不疼惜兒子恰恰相反,他是太在意這個兒子了。
蕭君楚突然駕到,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又聽聞,顧聽瀾將小太子不聲不響帶出了宮中。
那可是太子,當今皇上唯一嫡親的兒子,再無旁出。
若是有半點差錯,那都是要誅九族的,到時候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們顧家。
顧聽瀾膝蓋硬著,不肯下跪。
直到對上老父親惶恐的那雙渾濁的雙眼,硬挺著的膝蓋頓時軟了。
他噗通跪在了地上。
“世子,還不快快從實說來,小太子到底被你藏在了何處?”
顧聽瀾雖然跪著,但后背卻挺直著,沒有彎。
“藏?我為什么要藏小太子?”
顧聽瀾不認,他早就想好了應對之詞。
甚至提前預料到蕭君楚一定會帶人來,他以為當天晚上就會來,沒想到一直等到現(xiàn)在。
顧聽瀾一臉淡漠。
蕭君楚無名之火騰騰升起,他咬牙切齒質(zhì)問道:“顧聽瀾,別跟我?;ㄕ?,承嗣在哪里?”
第五十三章
顧聽瀾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滿是不屑。
“皇上,太子殿下是您的兒子,您不去宮里找,卻來我這里尋,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嗎?”
他的語氣不輕不淡,好似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
書柜后。
小泠兒不由心驚,看向顧聽瀾眼里也多了抹意味不明的感受。
是錯愕,是震驚,更多欽佩。
她早在北疆聽聞,漢土之上,最重君臣尊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然而顧聽瀾竟然敢公然頂撞眼前的皇上。
從他的語氣中,她甚至能聽出隱隱的怨恨。
顧聽瀾為何對當今圣上生恨?
這時,就聽蕭君楚的聲音響起:“顧聽瀾,你不要以為,依仗著皇后對你的情義,朕就不敢對你怎樣?!?br />
皇后的情義?
小泠兒瞬時了然。
原來他跟皇后……
然而疑惑又襲上她心頭。
大姜國的寧嘉皇后五年前已經(jīng)歿了,傳聞死得極慘。
難產(chǎn)而亡,活活流血熬死的。
可見大姜國的皇帝,真真是冷酷無情。
小泠兒偷偷打量了蕭君楚一眼,他臉色又陰郁了幾分。
視線下移,好奇的目光落在蕭君楚身上,變成了擔憂。
顧聽瀾不肯低頭。
“給朕搜!”蕭君楚一聲令下,奴才們傾巢出動,“若是在你這鎮(zhèn)北侯府搜到小太子,顧聽瀾,朕拿你是問!”
鎮(zhèn)北侯不知內(nèi)情,還在為顧聽瀾辯駁:“還請皇上息怒,是老臣教子無方?!?br />
顧聽瀾垂在身側(cè)的手驟然收緊。
他自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他卻沒法忽略老父親的感受。
顧聽瀾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
就在這時,門外,蕭承嗣的聲音響起:“瀾叔,我抓到蝴蝶了!”
在他身后,顧念薇也追了過來。
“你不要亂跑,小心摔倒!”
一大一小打鬧的聲音引人側(cè)目,蕭君楚投去視線。
就見心愛的兒子滿臉堆著笑,一臉的天真無邪,跟他在宮中時判若兩人。
然而,蕭承嗣一看到他,臉上開心的笑容就收了起來。
連走路的動作都慢了幾分,他帶著惶恐的眼神打量屋內(nèi)氣氛。
見顧聽瀾跪在地上,心一沉,捏著蝴蝶翅膀的手就松開了。
蝴蝶撲棱著翅膀,奮力飛向屋外。
蕭承嗣抬起雙腿邁進門檻,不等蕭君楚開口,他雙膝一軟,雙腿跪在了地上。
“父皇,兒臣錯了,請您放過瀾叔,是兒臣求他將我?guī)С鰧m的。”
蕭承嗣一口一個瀾叔叫著,蕭君楚聽著有些刺耳。
短短一晚上的功夫,他的兒子竟然叫顧聽瀾叫得如此親切。
這時,他才明白顧聽瀾剛才的強硬和不屑是有根源的。
原來有蕭承嗣給他底氣。
蕭君楚不說話,蕭承嗣就一直低著頭跪著。
小團子心里忐忑得厲害,父皇雖然平日里待他是極好的,可生起氣來卻也非常可怕。
他就曾見過蕭君楚發(fā)怒時,將一案桌的奏折拂到地上。
他也曾在無極殿見過,文武群臣跪了滿地,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
他的父皇,不像顧聽瀾面冷心熱。
恰恰是面冷,心也是冷的。
第五十四章
蕭承嗣的先生跟他說:“自古帝王皆孤寂。”
蕭承嗣垂著腦袋,乖乖的等候發(fā)落。
就在這時,蕭君楚來到他面前,親自將他扶了起來。
“父皇……”
蕭承嗣眼里閃過驚愕,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被蕭君楚摟進了懷里。
蕭君楚將他抱得很緊,仿佛怕他消失一般。
“父皇,你抱得我快喘不過氣了?!?br />
蕭君楚抱他的力道松了些:“以后不許亂跑,不許偷偷溜出宮,知道嗎?”
蕭承嗣松了口氣,深吸了口氣,用力的點了點頭:“知道了父皇。”
說著,他的視線在跪著的顧聽瀾身上掃過,他開口懇求道:“父皇,請您饒恕瀾叔吧,他沒有錯,都是兒臣的錯。”
望著蕭承嗣眼里的無辜和懇求,蕭君楚的心情復雜極了。
莫名的,就生出挫敗感。
當年,顧聽瀾帶著蘇瓷私逃出宮被他逮到時,蘇瓷也是如此為顧聽瀾求情。
同樣的場景,在蕭承嗣身上重演。
顧聽瀾啊顧聽瀾,你到底是有什么魅力。
讓朕的妻子兒子,都站到你的那邊。
“起來吧?!?br />
蕭君楚沉默了半晌后,還是開了口,“既然太子為你求情,朕就饒了你?!?br />
鎮(zhèn)北侯提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他跪倒在地,向蕭君楚謝恩。
顧聽瀾直接起了身,一聲不吭。
跪在角落的顧念薇也跟著悄悄起了身,因為緊張,起身時起猛了些,撞到了大門,差點跌倒。
蕭承嗣驚呼:“念姐姐小心!”
好在侍衛(wèi)眼疾手快,一把將人扶住了。
蕭承嗣松了口氣。
蕭君楚這才注意到顧念薇,她身材嬌小,又著一身淺綠,怪不得不起眼。
剛滿14歲的年紀,臉上的稚氣還未褪去,全然是小孩模樣。
蕭君楚干咳了一聲,他若真將顧念薇召進后宮,恐怕又會遭坊間議論。
借此機會,蕭君楚順勢給自己找了個臺階。
他指著顧念薇開口問蕭承嗣:“父皇讓她進宮給你當玩伴怎么樣?”
顧聽瀾聞言,立刻變了臉色。
這下弄巧成拙了,他本想利用蕭承嗣要挾蕭君楚打消念頭,不要將顧念薇迎進宮中。
結(jié)果現(xiàn)在竟然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蕭承嗣童言無忌:“好啊,就讓她做我的太子妃吧!”
此言一出,霎時語驚四座,所有人驚呆了。
蕭承嗣才七歲而已,他哪知道什么叫太子妃,雖然蕭君楚曾無意開玩笑的提起,但他并沒有放在心上。
在蕭承嗣看來,太子妃就是玩伴。
其他人是驚訝,但蕭君楚是真震驚。
他的確有暗暗為蕭承嗣謀劃日后,想過要為蕭承嗣的帝業(yè)鋪路,必定得找門當戶對,有利于他穩(wěn)固根基的女子。
可轉(zhuǎn)念一想,他又害怕蕭承嗣重蹈自己跟蘇瓷的后塵。
當感情摻雜了利益,純粹就不復存在,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得身不由己。
顧聽瀾也有同樣的想法。
他想開口阻止,但轉(zhuǎn)念一想,不知怎的又沒說出口。
這時,卻聽見蕭君楚的聲音響起:“好,就讓她入宮做你的太子妃?!?br />
第五十五章
鎮(zhèn)北侯虛驚一場,此時又大喜過望。
太子妃,那就是日后大姜國的皇后!這是何等的殊榮,何等的榮耀。
因禍得福,莫過于此了。
然而,顧聽瀾的臉色卻并不好看。
他根本不想讓顧念薇跟皇家有任何聯(lián)系,只要跟蕭君楚相關(guān)的人或事,他都不想有瓜葛。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只要他顧聽瀾一日是鎮(zhèn)北侯王世子,他就得一日受他蕭君楚管束。
陡然一個念頭從顧聽瀾腦海里升了起來。
去北疆,戍守邊關(guān)。
山高皇帝遠,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蕭君楚扔下一句:“擇日,接她入宮,這些日子好些準備著。”
隨后,就帶著蕭承嗣離開了。
蕭君楚一走,鎮(zhèn)北侯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人突然一放松,緊繃的身體突然就受不住,堪堪站不穩(wěn)要倒下來。
顧聽瀾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小心攙著他坐到了椅子上。
“父親……”
他的話剛出口,臉上就落下一巴掌。
臉上霎時多了五道鮮紅的手指印,頭都被打得歪到了一邊。
顧念薇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喃喃喊了一句:“哥哥?!?br />
眼淚便撲簌簌的掉了下來,她在一旁低聲啜泣,卻也不敢多言。
鎮(zhèn)北侯氣結(jié),臉色漲得通紅。
“跪下!”
他怒呵一聲,顧聽瀾跪在了地上,顧念薇也跟著跪了下來。
“你可知你頂撞的人是誰?他是當今圣上!隨時都能要了你的腦袋。”
“兒子知道。”顧聽瀾不卑不亢應道:“父親不必提醒?!?br />
話音剛落,鎮(zhèn)北侯又深吸了一口氣,到了嘴邊的狠話沒說出口。
渾濁的老眼涌出眼淚來。
“逆子,你可知你母親為了生下你,吃了多少苦,你記住你不是為你一個人而活,為你母親而活,為我們顧家全族而活!”
“待我西歸,這鎮(zhèn)北侯只有你能承襲,你可明白?”
鎮(zhèn)北侯說著說著,語氣愈發(fā)語重心長。
“兒子明白?!?br />
“明白就好,薇兒你可也明白?”
鎮(zhèn)北侯又轉(zhuǎn)頭看向同樣跪在地上顧念薇。
“女兒明白。”
“明白甚好,進宮后,萬事小心,你兄長會做好的你后盾?!?br />
顧念薇一朝入宮,鎮(zhèn)北侯王府的榮華便系在她身上了。
“女兒明白?!?br />
顧念薇抿了抿唇,又重重點了頭。
顧聽瀾只是沉默的跪著,視線盯著地板,愣神了很久,很久。
待鎮(zhèn)北侯和顧念薇離開,仆人奴婢都散去,小泠兒緩緩從書柜后面走出來。
此刻顧聽瀾還跪在地上,她伸手欲將他扶起。
呼吸間,顧聽瀾兀自起了身。
室內(nèi)一片空寂,涼風吹簾,發(fā)出珠落玉盤的聲響。
“你還愿意留下嗎?”
顧聽瀾看了一眼小泠兒,走到桌前坐下。
小泠兒視線跟著他的動作轉(zhuǎn)身,兩人四目相對,依舊寂靜。
寂然了片刻。
顧聽瀾望著小泠兒的臉,漸漸失神,眼前的人兒與蘇瓷的長相漸漸重合。
蘇瓷笑起來的時候,明眸也會完成一道淺淺的月牙,貝齒微露,淺淺的兩個梨渦隨之浮現(xiàn)。
讓人一看就忍不住也跟著嘴角上揚。
第五十六章
顧聽瀾沒有察覺到自己嘴角的笑意。
小泠兒不禁有些發(fā)愣。
他笑起來的時候比板著臉時要溫和許多,不會讓人覺得難以接近。
她伸出手向顧聽瀾比了個手語:“我愿意留下來,請讓我跟著你。”
比完手語,她又反應過來,顧聽瀾看不懂她的手語。
于是匆匆走到案桌前,攤開桌上宣紙,再拿起毛筆。
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在紙上寫下字句。
寫好后,她親手交到顧聽瀾手上。
顧聽瀾接過,捧起字細看起來。
這字跡遒勁有力,一看就經(jīng)過經(jīng)年累月的練習。
感性逐漸消退,疑惑又涌上顧聽瀾心頭。
她一個北疆羌奴女子,怎么漢字寫得如此好。
他折起了紙張,收了情緒,起了身。
“既然如此,那你留在我身邊當個婢女,你可愿意?”
小泠兒點頭。
她乖巧的模樣,讓顧聽瀾莫名心軟。
覺察到自己情緒異常,他很快收了視線。
“你就在此處等著,等會兒會有人來帶你去安置。”
說著,大步朝門口邁去。
小泠兒淺淺笑著點頭,看著顧聽瀾遠走的背影,臉上的笑意不知不覺消失。
眼底閃過一抹冷漠,很快又恢復了常色。
皇宮,無極殿。
蕭承嗣跪在殿中央。
蕭君楚端坐在龍椅上,喚了他一句:“起來,朕沒說要罰你?!?br />
“父皇沒說要罰兒臣,但兒臣自知有錯。”
蕭承嗣的語調(diào)稚嫩,到底是年紀小,不會遮掩情緒。
三兩句話就透露出心底的恐懼。
蕭君楚聽在耳里,心痛便涌了上來。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小人兒,小時候的記憶便浮現(xiàn)了出來。
他跟蕭承嗣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jīng)學會察言觀色,討好他人了。
他是老皇帝第七個兒子,母親只是一個出身普通的秀女,因為生下他才得了個嬪位。
在這弱肉強食的深宮中,他不得不學生存之策。
在變強大之前,他只能依附在別人的羽翼之下,伏小做低當不起眼的棋子。
世人皆知他娶了蘇大將軍的女兒后,便一飛沖天。
可誰又知道,在遇到蘇瓷之前的每一個深宮里寒夜,他又是如何度過的。
自始至終,他從來沒想過要算計蘇瓷。
即便從見她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若是能娶了她,日后將會是怎樣一片坦途。
但他捫心自問,決定跟蘇瓷主動搭話的那一刻,他的心是純粹的。
是不自覺被她吸引的。
就像如今的蕭承嗣,看中顧念薇作為玩伴。
他也只想要一個人與之攜手,與之看盡花開花落,觀云卷云舒。
奈何這帝位太沉重,像巨大的黑色旋渦,拉著他不停往下墜。
最后漸漸迷失在權(quán)利之中。
坐上帝位后的每一天,每一刻,他無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而這一切,他將親手交到蕭承嗣的手上。
望著那小小的身軀,蕭君楚心軟。
他在心里暗嘆:月兒,你若在就好了。
你若在就好了。
蕭君楚放下筆,走到蕭承嗣面前。
感知到蕭君楚的靠近,爬跪在地上的蕭承嗣身子更低了。
這時,就聽見蕭君楚的身影在頭頂響起:“皇兒,你想當皇帝嗎?”
第五十七章
蕭承嗣一愣,抬起錯愕的小腦袋看向蕭君楚。
自從入宮之后,他日日接受思想洗禮,日后這大姜國將交到他手上。
他將是大姜,下一任帝王。
此刻,蕭君楚突然問他這樣的問題。
他霎時就懵了,難道父皇真對他失望了不成?
如此想來,圓溜溜的大眼泛起了濕潤,話一出口就哽咽了。
“父皇,你是不是不要兒臣了?”
蕭君楚錯愕了瞬,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過于嚴肅了。
于是忙解釋道:“沒有,父皇怎么會不要你,你是父皇唯一的兒子,父皇不要你,還能要誰呢?”
說著,他竟然直接坐到了地上。
然后,抱住蕭承嗣兩條纖細的胳膊,拽著他坐到地上,與自己面對面。
“坐下,好好跟父皇說說話?!?br />
蕭君楚的舉動讓蕭承嗣的心情瞬時輕松了些許。
他乖乖聽蕭君楚的話,坐到他的面前,瞪大著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向蕭君楚。
“其實父皇的意思是說,如果你當皇帝你想干什么?”蕭君楚跟他解釋。
“我想當冰糖葫蘆小販,每天吃冰糖葫蘆,串冰糖葫蘆,賣冰糖葫蘆?!?br />
蕭承嗣童言無忌,倒是將蕭君楚說怔了。
從前,他只顧關(guān)心他的學業(yè),總將他當成小時候的自己來約束。
如今看來,是他對蕭承嗣的關(guān)心太少。
以致于,顧聽瀾才跟他相處一晚,兩人的關(guān)系就突飛猛進。
想到蕭承嗣一口一個瀾叔的叫著顧聽瀾,蕭君楚的心就沉了下去。
斂了神,蕭君楚對蕭承嗣說:“想法不錯,等有機會,父皇再陪你出宮走走可好?”
蕭承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還是他那個總板著臉,不茍言笑的父皇嗎?
這還是那個生氣就很嚇人的父皇嗎?
只不過一夜的功夫,他怎么變得跟顧聽瀾一樣,溫和慈祥起來了。
顧聽瀾也是這樣,雖然表面看起來兇巴巴的,可是卻對他極好。
他想要什么,他就會滿足。
就像昨天晚上,他不敢一個人,顧聽瀾就陪著他,任他枕著胳膊睡了一夜。
“父皇,你真好。”
蕭承嗣的眼睛變成星星眼,看向蕭君楚時,眼里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的恐懼和害怕。
多了一抹兒子對父親的崇拜,還有一絲難得的依賴。
蕭君楚從他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變化,心下一暖,抱起蕭承嗣坐到了自己的腿上。
“嗣兒,日后可不要亂跑,你若是想出宮玩耍,一定要跟父皇說。”
蕭承嗣用力的點了點頭:“好?!?br />
蕭君楚欣慰一笑,摸了摸他的小腦袋:“這才是朕的好兒子?!?br />
話音剛落,蕭承嗣眼底閃過一抹狡黠:“那,父皇你明日可以陪我出宮游玩嗎?”
“明日啊……”蕭君楚拖著長長的語調(diào),思索了起來。
近身伺候的太監(jiān)湊過來,低聲提醒:“皇上,明日可能不太合適?!?br />
不等蕭君楚開口,蕭承嗣搶先問道:“為什么不合適?”
他父皇是皇上,自然想出去就出去才對,怎么有不合適的道理。
蕭君楚同樣的疑惑的眼色望向太監(jiān)。
太監(jiān)立刻回答道:“皇上,明日北疆使臣覲見?!?br />
第五十八章
蕭君楚恍然,終于想了起來。
近兩年來,北疆又起禍亂,雖然是小摩擦,但雙方都鬧得并不愉快。
這一次,北疆王室主動議和,派來使臣出使,共商邊疆安寧大計。
這幾年來,大姜國在蕭君楚的治理下,國泰民安。
坊間只傳言他對蘇皇后過于絕情,但無人不稱道他治國有方。
民心所向,大姜繁榮鼎盛可期。
為了邊境的安寧,蕭君楚不得不讓蕭承嗣失望了:“皇兒,父皇改日再陪你出宮游玩可好?”
蕭承嗣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懂事的點了點頭。
“好,聽父皇的?!?br />
蕭承嗣如此聽話,蕭君楚很是欣慰。
于是又說:“皇兒,以后每月十五,朕都許你出宮游玩一天,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可好?”
聽到這話,蕭承嗣的眼睛登時亮了起來。
“好!父皇你真好!”
說著,他蹦了起來,一把圈住了蕭君楚的脖子。
父子之間的關(guān)系陡然拉近,蕭君楚受寵若驚,臉上也浮現(xiàn)了一抹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好了,去吧,回宮去歇息,父皇晚上再來看你?!?br />
蕭君楚叫來太監(jiān)將蕭承嗣帶回了東宮。
蕭承嗣一走,蕭君楚臉上的溫和就消失不見,又恢復了冷酷的帝王模樣。
貼身太監(jiān)將他扶起起來。
蕭君楚開口問:“北疆使者此番來有幾人?”
太監(jiān)默了瞬,思考了片刻,回答道:“總計五人,據(jù)說帶來一個絕世美人,天生異香,特意獻給皇上您?!?br />
絕世美人?
蕭君楚冷哼一聲,想也沒想脫口道:“轉(zhuǎn)告北疆使者,明日不必帶那美人入朝,朕不想見?!?br />
自從蘇皇后離開之后,不少人向蕭君楚進言,想讓他再娶幾位嬪妃。
歷朝歷代,從來沒有哪個帝王空懸后宮五年之久。
坊間甚至開始流出奇怪的傳言,稱當今皇上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
不愛美人,愛美男。
貼身太監(jiān)也聽到過這種傳言,他不止一次想跟蕭君楚進言,但他又知道蕭君楚的脾氣。
已經(jīng)醞釀過的話到了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
最后出口的回答就變成了:“好,奴才這就去傳話?!?br />
北疆使者,住處。
四人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他們要進貢給大姜皇帝的美人突然失蹤了。
就失蹤在昨晚。
他們一行人在夜集游玩,一不小心走散,怎么都找不到那美人。
眼下可該如何是好。
要進貢美人的折子已經(jīng)遞上去,明日上了朝如果不能將美人帶到大姜皇帝面前,就等于失信。
這次本來是奔著議和以來,然而事情弄成這樣,別說議和,恐怕到時還會惹起新的禍端。
“要不,我們重新再遞上奏折,將此事來龍去脈稟告大姜皇帝,美人是在他大姜失蹤的,讓他幫忙尋人,也沒什么不妥才對?!逼渲幸晃皇钩继嶙h道。
“不可?!绷硗庖晃皇钩脊麛嗑芙^,“此事絕對不能讓大姜皇帝知曉,小泠兒身帶異香,等下我們再出去找找,說不定就能找到她的行蹤?!?br />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通報:“圣旨到——”
霎時,四人俱是一驚。
第五十九章
四人立刻起了身。
蕭君楚的貼身太監(jiān)推門走了進來。
雙方行禮之后,貼身太監(jiān)宣布道:“皇上有旨,明日上朝不得帶美人上朝?!?br />
剛還神經(jīng)緊繃的四人,面面相覷了起來。
大姜皇帝改變主意來得太及時,簡直就像是及時雨。
這下,他們沒什么好擔心了。
于是滿心歡喜的接了旨,本想問一問為什么,但本著不自找麻煩的心態(tài),終究還是壓了下去。
等貼身太監(jiān)一走,四位使者將門關(guān)上,又議論了起來。
“這大姜皇帝,不會真的有龍陽之好吧?”
“管他有沒有,總之眼下的難關(guān),總算是度過去了。”
“那找美人的事……”
“當然要繼續(xù)找,她本來是我們大王看上的女人,若不是這次為了議和,大王斷然不會割愛,繼續(xù)去找!”為首的大臣篤定出聲。
暮色四合,黃昏初曉。
鎮(zhèn)北侯府,異香陣陣。
顧聽瀾站在廊前,看著已經(jīng)換上大姜服飾的小泠兒,有些恍然。
這女子的背影跟蘇瓷都是極像的。
顧聽瀾看著看著,便有些癡了,眼前不斷浮現(xiàn)他在跟江南時,跟蘇瓷朝夕相處的點滴。
初到江南時,蘇瓷的身子就變得孱弱起來。
他四處尋千年人參,給蘇瓷進補。
補得多了,蘇瓷身上總帶著藥味,她自嘲說:“旁人若是近身,怕是會將我當成人參精了。”
顧聽瀾不解:“蘇姐姐怎么這么說?”
蘇瓷噗嗤笑出聲:“我啊,渾身都是人參的氣味,不是人參精是什么?”
此話一出,顧聽瀾也跟著笑了。
愣神之際,小泠兒走到了他跟前,他都沒有發(fā)覺。
直到聞到膩人的香味,他才回過神來。
小泠兒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顧聽瀾條件反射般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舒展的劍眉頓時皺了起來。
小泠兒吃痛,精致的五官微微皺了起來。
顧聽瀾立刻意識到自己動作粗魯,馬上松了手。
“不好意思?!彼f道。
小泠兒張了張嘴,沒有發(fā)出聲,旋即搖了搖頭。
顧聽瀾注意到她暗暗揉手的動作,沉聲又問:“你真的沒事?”
小泠兒燦然一笑,點了點頭。
聞著彌漫在空氣里的異香,顧聽瀾暗暗覺得這樣不妥。
這香味實在是過于引人矚目,他的打算是先悄悄將小泠兒留在府里,然后一邊派人去尋找她失散的父親。
然而眼下看來,這個想法可能行不通。
小泠兒實在是太香了。
“你身上的異香可有法子掩蓋?”顧聽瀾出聲問道。
他想起來昨天晚上遇到小泠兒時,她身上還沒那么重的香味,這就說明她身上的異香應該是能收能放的。
果不其然,小泠兒點了點頭。
顧聽瀾趕緊追問:“什么法子?”
話一出口,小泠兒就羞澀的垂下了腦袋。
顧聽瀾不解。
兩人沉默了半晌,顧聽瀾突然想起小泠兒不會說話。
于是恍然對她說道:“我忘了你不會說話,你隨我去書房,把法子寫下來?!?br />
說著,他轉(zhuǎn)身就走。
然而小泠兒卻僵在原地,遲遲沒有動身。
第六十章
“你怎么不走?”
顧聽瀾回身,疑惑的看向小泠兒。
小泠兒抿了抿唇,腦袋垂得更低了。
她身上的異香之所以會散發(fā)得如此熱烈,皆是因為情動。
只要見到顧聽瀾,她渾身血液流動的速度就不由自主加快,心跳也跟著加快。
想要不散發(fā)異香,只有克制自己,在見到顧聽瀾鎮(zhèn)定心神。
心神寧,異香便不會散發(fā)。
察覺到顧聽瀾探究的眼神,小泠兒轉(zhuǎn)身就走。
顧聽瀾抬腿想跟上去,但是看著她那慌亂離開的背影,又停下了腳步。
或許她所說的方法,不好啟齒。
顧聽瀾暗暗覺得不妥,方才他的問法太直白,全然忘了男女有別。
到了晚飯的時候。
顧聽瀾院子里散發(fā)的,小泠兒身上的異香,已經(jīng)漸漸散去。
再見到小泠兒的時候,她已經(jīng)重新戴上了面紗。
顧聽瀾有些疑惑,盯著她問:“難不成抑制身上異香的法子就是這個?”
他抬手指了指小泠兒臉上面紗。
話音剛落,他突然又嗅到熟悉的異香襲來。
小泠兒閉上了眼睛,一番奇怪的動作惹得顧聽瀾停止了下筷的動作。
他當然不知道,女子在面對自己心愛男人時候,是需要多大的毅力來控制心跳。
就像他看到蘇瓷,就會生出想要保護的沖動。
看到蘇瓷皺眉,他就恨不能伸手幫她撫平。
而小泠兒對上他的眼睛,心跳就會控制不住的加速。
為了鎮(zhèn)定心神,她只能讓自己閉上眼睛,待心神寧靜之后,她才緩緩睜開眼睛。
顧聽瀾再嗅,空氣里她身上的異香味已經(jīng)消失不見。
果真是個奇女子,顧聽瀾暗暗嘆道。
小泠兒端著茶盞立在顧聽瀾身側(cè),全然一副婢女模樣。
一天的功夫,她已經(jīng)在別的婢女那里偷學得有模有樣了。
不過到底氣質(zhì)出眾,同樣是奉茶端水遞菜,別的婢女做出來就是婢女相。
小泠兒做出來呢,卻像一幅畫。
不論男女老少都想多看她一眼,就連鎮(zhèn)北侯養(yǎng)的那只鸚鵡見了她都要嘰嘰喳喳多說兩句話。
小東西還一口一個喊著:“美人,美人!”
這話鎮(zhèn)北侯是不曾教它的,大抵是從下人嘴里聽得多了,也就學會了。
顧聽瀾是最淡定的,他被就不是好色之徒,在他心里蘇瓷是天下第一的漂亮。
其他女人,他未曾入眼過。
小泠兒在他眼前晃悠的次數(shù)多了,他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的確是漂亮的。
然而,顧聽瀾只覺得是她不過是跟蘇瓷相像的緣故罷了。
很多年后,顧聽瀾才明白,其實在那時他已經(jīng)情動,只不過不自知而已。
人這一生總會愛上前人的影子,其實并非前人有多好,而是從一開始喜歡的人是相似的罷了。
顧聽瀾斂了心神,對小泠兒說:“坐,跟我一起吃?!?br />
小泠兒錯愕了瞬,不過還是聽話乖乖的坐了下來。
她在北疆,受的最多的訓練就是如何聽話,只有聽話才能生存下來。
而她能從一百位美人中脫穎而出,靠的不僅僅是美色,更重要的是她聽話懂事。
第六十一章
小泠兒一落座,顧聽瀾就主動給她遞上了碗筷。
又給她碗里夾了些菜和肉,招呼道:“嘗嘗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小泠兒聽話照做,夾起菜往嘴里送。
細品了兩口,認真的點了點頭,放下筷子豎起了大拇指。
意思是說好吃。
“覺得好吃,你就多吃點?!鳖櫬牉懻f著,又給她夾了些菜。
兩人邊吃邊說話,不一會兒,月色已上柳梢。
顧聽瀾放下筷子,小泠兒眼疾手快立刻奉茶,動作行云流水,利落極了。
就憑這手腳的伶俐勁,顧聽瀾相信她是出自商戶之家。
于是開口便問:“你家可是開飯館生意的?”
小泠兒愣了瞬,顧聽瀾笑了笑,解釋道:“手腳如此利索,我瞎猜的?!?br />
小泠兒也跟著笑了。
她家里自然不是開飯館的,她端得最多的也不是茶水,而是……
因為她不會說話,顧聽瀾也看不出她在出神。
他接著說:“我已經(jīng)派人去尋找從北疆來的客商,等尋到你父親之后,你便離開吧?!?br />
小泠兒臉上的笑意頓時僵住。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趁人不注意逃走的,現(xiàn)在指不定那些人正四處找她呢。
她不能回去。
如果回去的話,就要帶進皇宮,獻給大姜冷血無情出了名的皇帝蕭君楚。
白日里,她已經(jīng)見識到蕭君楚有多冷漠。
無論如何,她絕不要被人找到,本來如果沒有碰到顧聽瀾,她是要一個人遠走高飛的。
眼下,她已經(jīng)被絆住了腳。
如此想著,她悄悄抬眸望了望顧聽瀾。
只多看了一眼,心神立刻紊亂,氣血又陡然加快,小泠兒趕緊收回了視線。
這一時半會兒也無法跟顧聽瀾解釋清楚,索性就先這樣吧。
反正所謂的父親,北疆生意人都是她胡編的,顧聽瀾總不能找到北疆使者住處去。
如此想來,小泠兒懸著的心又問放了下來。
她愣神得厲害,顧聽瀾起身都沒有察覺,直到他高大的身影經(jīng)過她眼前時,回了神。
身子一抖,忘了手上還端著茶水。
茶盞傾倒,茶水灑到了身上,打濕了他的錦袍。
小泠兒慌亂的從懷里掏出手絹,給顧聽瀾擦拭。
顧聽瀾不適應過分的親密接觸,后撤了一步,小泠兒的動作落空,手怔在了半空中。
為了緩解尷尬,顧聽瀾從她手里拿過手絹,自顧自的擦了起來。
他一邊擦一邊說:“多謝,我自己來就好?!?br />
小泠兒僵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就走了。
顧聽瀾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還拿在手上的她的手帕,沒有追。
女子的心思,是難以捉摸的。
更何況,小泠兒還不會說話。
顧聽瀾想著,再過幾日,找到她北疆的親人,將她送走就是。
本就是露水情緣。
翌日清晨。
顧聽瀾早早起了床,今日北疆使者入朝面圣,文武百官必須到場。
原本該去參加朝會的人是他的父親鎮(zhèn)北侯王,只是他抱恙在身。
所以身為鎮(zhèn)北侯王世子的顧聽瀾不得不代替參加。
臨出門前,他下意識在婢女中尋小泠兒的身影,然而卻沒看到人影。
一大早的,她能去哪兒呢?
第六十二章
朝會。
文武百官已經(jīng)提前等在殿中,顧聽瀾隨便找了個角落,靜觀其變。
今日他只打算來看看熱鬧,沒有旁的想法。
如果有旁的想法的話,也就是想看看那北疆羌奴到底身份幾何,說不定什么時候他就要北疆邊境。
今日這議和大會,若是沒有談攏。
日后恐怕免不了會開戰(zhàn),到時候身先士卒,首當其沖的人就非他莫屬了。
蕭君楚上了殿,端坐在龍椅上。
群臣就位,管事太監(jiān)通報:“宣北疆使者進殿——”
沒一會兒,穿著北疆特色服飾的北疆使者四人就進來了。
見了蕭君楚,他們沒有并沒有行大姜國的跪禮,行的是他們北疆的禮儀。
隨后又遞上了貢品和北疆大王親手所寫的議和信。
蕭君楚查閱之后,又遞到了管事太監(jiān)的手上,經(jīng)管事太監(jiān)的手,又遞給了群臣查閱。
很快,那封議和信就傳到了顧聽瀾的手中。
他淺淺掃了一眼,就準備遞出去。
然而這時,卻不小心瞥到最后一行字跡:奉上北疆絕色傾城美人泠兒,獻給大姜皇帝陛下,以結(jié)秦晉之好。
絕色傾城美人,泠兒?!
顧聽瀾霎時怔住,難不成留在他府中的小泠兒根本不是什么北疆生意人的女兒,而是這次進貢給蕭君楚當妃子的美人?
很快,小泠兒的種種不對勁都涌現(xiàn)腦海。
她身為北疆人卻寫得好一手漢字,察言觀色,手腳利落,分明是受過訓練的。
如此想來,必然是在北疆經(jīng)人用心調(diào)教,送來大姜取悅蕭君楚的。
小泠兒竟然對他撒謊!
而他竟然大意,沒有察覺毫分。
顧聽瀾越聽越覺得所有一切都有跡可循,這天下怎么會有那么巧的事。
小泠兒長得跟蘇瓷是如此的相似。
北疆王室對大姜的國情研究頗深,必定沒少暗中觀察蕭君楚。
所以才知道蘇瓷對蕭君楚有多么重要。
顧聽瀾久久沒有將信遞過去,蕭君楚覺察他的表情不對勁,于是開口問:“顧聽瀾,你對議和信可有異議?”
顧聽瀾回過神來,議和信悄然落地。
他抬起頭看向蕭君楚,卻不知如何開口。
直接告訴他,他家里有一個跟蘇瓷長相相似的北疆女子,而這個女子就是這次北疆使者要進貢給他的美人?
不行,不能說。
他腦海里一閃而過小泠兒驚慌模樣,他不能將小泠兒供出來。
“顧聽瀾,朕在同你說話,你沒聽見嗎?”
顧聽瀾堪堪回神,靈機一動,隨便扯了個幌子搪塞道:“臣沒有異議,只是看見這議和信上說,有北疆絕色傾城美人相贈,好奇那美人有多絕色傾城。”
顧聽瀾的回答讓蕭君楚感到意外,在他的印象中,顧聽瀾不是垂涎美色的人。
唯一垂涎的過的,也就是蘇瓷罷了。
他的話在蕭君楚心里打了個轉(zhuǎn),就被曲解成挖苦。
顧聽瀾一直覺得他不值得蘇瓷一愛,對他充滿敵意。
如今故意說這話,分明就是故意。
蕭君楚臉色沉了下來,冷聲說:“顧聽瀾,既然你對那北疆絕色傾城的美人如此好奇,那朕就收下,將她賜給你,如何?”
第六十三章
此話一出,顧聽瀾愣在當場。
蕭君楚的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可能娶小泠兒。
顧聽瀾雖然懊惱,不過很快又鎮(zhèn)定了心神。
因為他知道小泠兒不見了,就算他同意,北疆使者也沒法將小泠兒奉上。
如此想來,顧聽瀾眸色一沉,行謝禮道:“謝皇上恩賜,不過婚姻大事不得而已,臣想見見那絕色傾城女子再做決定?!?br />
顧聽瀾敢這么說,就是因為她知道,北疆使者失去小泠兒的下落。
北疆使者無法將小泠兒帶上殿,蕭君楚就算想給他跟小泠兒指婚也是徒勞。
見不到人,怎么指婚?又如何成婚?
果不其然,北疆使者面露難色,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該如何是好。
原本收到蕭君楚的圣旨,不讓帶小泠兒上殿,他們還在暗自高興。
然而沒想到,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顧聽瀾打得他們措手不及。
此時此刻,他們上哪兒去找已經(jīng)失蹤兩日的小泠兒。
這次議和,就要這樣泡湯了嗎?
北疆使者久久沒有反應,蕭君楚有些不耐了。
他開口命令道:“北疆使者,請把你們的北疆絕色美人帶上殿來,我大姜臣子都想看看看是怎樣的美人?!?br />
言畢,北疆使者的臉色更難看了。
沒法子,照這樣下去,只能如實以答。
至于接下來的事,那就聽天由命吧。
為首的北疆使者上前一步,作揖行禮:“大姜皇上,有一事向您奏請,還望海涵原諒……”
他的話還未說完,殿外傳來通報太監(jiān)響亮的聲音:“北疆美人泠兒,殿外求見——”
蕭君楚與顧聽瀾循聲,同時望向殿外。
前者眼里是好奇,后者眼里是震驚。
只見小泠兒身著北疆異域華袍,金絲臉紗遮面,裊裊娉婷,一步一步行至殿中央。
小泠兒所經(jīng)之處,散發(fā)意香,芳香傾人心脾。
雖然面紗蒙面,看不清她的真實面容,就那一雙含情脈脈的碧波桃花眼,已讓在場的群臣就連太監(jiān)也挪不開眼睛。
真乃,北疆有女子,一見傾人城,再見傾人國。
說是西子再世,也不為過。
蕭君楚眼底短暫閃過驚艷之后,就恢復了平靜。
顧聽瀾卻無法淡定,他的視線被小泠兒牽著,在殿前停下。
“北疆女子泠兒,拜見大姜皇帝。”
一道婉轉(zhuǎn)清脆的聲音響起,穿進顧聽瀾耳中,他如遭五雷轟頂。
小泠兒竟然會說話!
他被騙了!
顧聽瀾整個人都怔住了,思緒仿佛被漿糊黏住,理不出頭緒。
剛才的得意忘形,全然消失。
他陡然明白,自己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蕭君楚金口玉言,既然說了要將小泠兒許給他,那就真的會許給他。
而他料定小泠兒不會出現(xiàn),剛才還主動請求蕭君楚要見小泠兒。
這樣一來,兩人的婚事不就成板上釘釘?shù)氖铝藛幔?br />
此刻,顧聽瀾已經(jīng)完全凌亂。
他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絕對不會娶小泠兒過門。
就算是蕭君楚執(zhí)意,他也斷然不肯。
第六十四章
龍椅之上。
蕭君楚將顧聽瀾的神情變化看在眼里,見他一副震驚不已的模樣,他有一種莫名的快意。
顧聽瀾,朕就成全了你。
即便蘇瓷不在,蕭君楚依舊下意識地將顧聽瀾當成潛在的情敵。
事實上自始至終,顧聽瀾沒有對他構(gòu)成威脅。
蘇瓷一直將顧聽瀾視作弟弟一般的存在,從來沒有男女之間的非分之想。
從見顧聽瀾的第一眼,蘇瓷就覺得有不可名狀的熟悉感。
一開始她不知道為什么,后來恢復記憶,她記起來蕭君楚是誰,想起了平安的真實身份。
那不可名狀的熟悉感就有了出處。
蕭君楚不知道,直到蘇瓷走到生命盡頭,她的意識模糊不清了。
看著顧聽瀾跟蕭君楚那張有幾分相似的臉,蘇瓷呢喃的是蕭君楚的名字。
然而,只要顧聽瀾不說,蕭君楚就不會知道。
蕭君楚將視線從顧聽瀾身上收了回來,森森的目光落在泠兒身上。
“朕想將你許配給我大姜鎮(zhèn)北侯王世子顧聽瀾,你意下如何?”
蕭君楚此話一出,顧聽瀾的心就懸了起來。
不知是緊張還是什么,整個人都感覺緊繃了起來。
此時,小泠兒卻沉默了。
她沉默的每一秒,對顧聽瀾來說無異于是種折磨,他害怕她答應。
莫名的,又怕她不答應……
終于,他受不了了。
他從角落里走了出來,走到小泠兒身邊立住,給蕭君楚行禮道:“臣懇求皇上收回陳命?!?br />
蕭君楚眸光一暗,卻并不驚訝。
他早就料到顧聽瀾會是這種反應。
在小藥谷相處的那段歲月,蕭君楚就察覺出顧聽瀾也是極具反骨的人。
就像他對蘇瓷。
五年的鞍前馬后,最終還是讓蘇瓷對他側(cè)目。
蕭君楚不知道那五年里,顧聽瀾跟蘇瓷發(fā)生了什么,但即便什么都沒發(fā)生,就憑顧聽瀾陪著蘇瓷朝夕與共了五年這一點,他就嫉妒得發(fā)狂。
蕭君楚開了口。
“朕金口玉言,說出去的話自然不會收回,顧聽瀾口口聲聲說要見美人的是你,如今反悔的人也是你。你當這朝堂是你兒戲信口胡謅的戲臺嗎?”
他的話不輕不重,每一句話卻都沉甸甸。
沒說一個不同意,卻句句都透著不容拒絕。
顧聽瀾側(cè)目看了小泠兒一眼。
身旁的女人全然換了個人一般,處處透著貴氣,跟近身端茶遞水的婢女判若兩人。
此刻,顧聽瀾好想開口問她一句:“為什么要騙我?”
然而這話又顯得那么無關(guān)緊要,本就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是他自愿施舍的好心。
那么,他又有何資格和立場,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欺騙。
倏然,顧聽瀾釋然。
他雙膝跪倒在地,抱拳對蕭君楚說:“臣請皇上收回陳命,臣愿前往北疆戍守?!?br />
顧聽瀾此話一出,小泠兒的身子僵住了。
自己就如此令他討厭嗎?寧愿去北疆忍受孤寒苦寂,也不愿意跟自己在一起。
群臣議論紛紛,北疆使者面面相覷。
原本寂靜的朝堂,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第六十五章
顧聽瀾一席話,將原本和諧的氣氛弄僵。
從政治意義上來講,此時蕭君楚若是派顧聽瀾前往北疆,這就意味著要跟北疆成明面對抗。
議和之事,此時就沒有了商量的余地。
北疆使者上前一步,語氣里含著怒意:“敢問大姜皇上,這是什么意思?”
顧聽瀾到底只是臣子,他的話算不得數(shù)。
只要蕭君楚開口,此事才終成定局。
蕭君楚掃了眼跪在地上顧聽瀾,他的眸色平靜,讓人猜不出是何深意。
其實此刻,他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主意。
對于此次北疆議和這件事,他持中立態(tài)度。
本質(zhì)上,他是不愿意打仗,但早年間北疆言而無信多次,議和不是第一次。
前朝,老皇帝為了邊境安寧,退步妥協(xié),派了兩位公主過去和親。
因此北疆邊境才得安寧幾年。
然而就在老皇帝駕崩一年后,北疆新政更迭。當政者翻臉不認舊約,再次進犯大姜領土。
好在蕭君楚早有遠見,多年來一直秘密訓練精兵。
這些精兵一開始并非為防御外敵所用,而是在必要時,為蕭君楚奪位所需。
哪怕當初沒有娶蘇瓷,他也有信心奪得這天下。
不過,這事他沒有跟任何人說,也無人知曉。
坊間只傳言蕭君楚遠謀深見,運籌帷幄,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帝王。
尋常百姓只道帝王足智,卻不知獨立巔峰的孤寂。
蕭君楚不喜歡別人威脅,更不愿喪失主動權(quán)。
此時,他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主意。
顧聽瀾想去戍守北疆,那就讓他去,不過這泠美人,他也非娶不可。
沒有別的原因,他就是不想讓顧聽瀾好過。
蘇瓷消耗在他身上的那些光陰,他都要從顧聽瀾償還代價。
“朕心意已定,既然話已出口就不會再收回來。顧聽瀾,朕就將這北疆美人賜給你,三日后完婚。”
顧聽瀾心一沉,抱拳的手驟然收緊。
小泠兒將他的反應看在眼里,本就難過的情緒更甚。
但是她很快就平復了心緒,她牢記來大姜的目的,強行將迷糊的理智拉了回來。
驀的,她緩緩站起身來。
顧聽瀾側(cè)目,眼底閃過一抹驚訝,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蕭君楚的視線也落在她的身上。
這時,就見她緩緩取下面紗,面紗下那張傾國傾城的臉漸漸清晰,完整的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
蕭君楚看著這張神似蘇瓷的臉,騰地站起身來。
他下意識喊出蘇瓷的閨名:“月兒……”
“寧嘉皇后?”
“這不是已經(jīng)過世的蘇皇后嗎?”
看清小泠兒長相的臣子們也議論了起來,交頭接耳,朝堂里頓時沸沸揚揚起來。
等蕭君楚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在小泠兒面前站定。
他深情的視線不敢眨,生怕一眨眼小泠兒就會消失一般,他一把抓住小泠兒的雙肩,仔細端詳起來。
他看著小泠兒澄澈的雙眸,柳葉眉,精致的鼻子櫻桃小嘴,無一不像她,又無一像她。
蕭君楚的心越皺越緊,攥住小泠兒雙肩的力道卻越來越松……
第六十六章
“你不是月兒?!笔捑Щ曷淦堑泥?。
眼前的小泠兒的確跟蘇瓷有幾分相似,但氣質(zhì)卻渾然不同。
就憑她這滿身的異香就可以斷定。
蘇瓷每到花開季節(jié),身上便會起疹子,所以縱然她愛花,也鮮少往花里湊。
小泠兒面色沉靜,毫不波瀾的雙眼定定看著蕭君楚:“小女子三生有幸能跟蘇皇后有幾分相像,但如皇上所說,小女子并不是她?!?br />
她的話里有話,蕭君楚和顧聽瀾都聽了出來。
兩人異口同聲質(zhì)問道:“你見過她?”
小泠兒沒有回答,她的視線在四周環(huán)視了一圈,示意不方便在朝堂上說。
蕭君楚很快明白過來,大臂一揮沖群臣宣布道:“退朝!”
北疆使者還在震驚中,他們僵在原地。
小泠兒口中所說的事,他們也不知道,從來沒有聽說過。
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想將小泠兒帶走,然而剛走兩步就被侍衛(wèi)攔下?lián)趿嘶厝ァ?br />
“北疆使者,請先回貴賓樓休息,陛下改日自會召見?!?br />
他們眼看著小泠兒跟在蕭君楚身后離開,也只得無奈離開。
無極殿。
小泠兒和顧聽瀾一前一后進了門。
不等兩人站定,蕭君楚便開口質(zhì)問小泠兒道:“快說,你是怎么知道我朝皇后的?”
雖然蘇瓷是大姜國母,但是她的畫像從來沒有流傳出去過。
因為蕭君楚常年忙于國事,新婚后的那幾年,他又一直將蘇家勢力視作心頭刺,自然忽略了蘇瓷。
因為疏忽,蕭君楚也未曾交待畫師為蘇瓷作畫。
宮廷之中,所有蘇瓷的畫像皆出蕭君楚之手。
而每一幅畫都置于長春宮,大大小小總計126幅,蕭君楚心里有數(shù)。
所以身在北疆的小泠兒不可能見過蘇瓷,更不可能見過蘇瓷的畫像。
而她認識,只有一個可能——
“你是不是見過蘇皇后?”
顧聽瀾問出了蕭君楚想問的話。
其實顧聽瀾問出這句話時,自己是不敢置信的。
因為當初他親手將已經(jīng)沒了氣息的蘇瓷置于一葉扁舟上。
看著她順著河流,消失在崇山峻嶺之中。
江南與北疆有著幾千里之隔,就算蘇瓷的尸身婆漂流至北疆……
顧聽瀾不敢繼續(xù)往下想。
蕭君楚的追問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他問:“你跟朕說實話,你是不是見過她?”
小泠兒抬起低垂的眸子,先看了一眼顧聽瀾,旋即目光落到了蕭君楚身上。
片刻后,她點了點頭:“是,我見過蘇皇后。我不僅見過,而且我這張臉也是她所贈予。”
蕭君楚和顧聽瀾頓時愕然。
兩人震驚得都不知如何是好。
小泠兒的回答超出了兩人的認知,更顛覆了二人的想象。
蕭君楚腦子空白一片,他問出的話幾乎是下意識出口:“她是否還活著?若活著此刻她身在何處?”
小泠兒又陷入沉默。
顧聽瀾收緊了手,他不相信。
“這不可能?!彼裾J說道,“你最好不要?;ㄕ校K姐姐是躺在我懷里走的!”
第六十七章
“我沒有撒謊?!毙°鰞嚎粗櫬牉懙难劬?,一字一句說道。
“好,那你說來聽聽,你說!”顧聽瀾幾乎吼出聲來。
蕭君楚猛推了他一把,將他推離小泠兒視線。
此刻,小泠兒之于蕭君楚而言就是一根救命稻草,他又一次抓到生機。
“你慢慢說,把你所見所聞一一說來。”
小泠兒瞥了他一眼,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遞到蕭君楚手上。
蕭君楚接過信,心臟猛地皺縮。
直覺告訴他,這封信可能出自蘇瓷之手。
小泠兒一字一句平靜道:“這是蘇姐姐親手寫的。”
聞言,顧聽瀾也湊了過來。
蕭君楚拿信的手明顯顫了一下,手中的信紙便哆嗦了起來。
顧聽瀾想拿過來,但礙于他是皇上,終究還是住了手。
蕭君楚打開信封,蘇瓷熟悉的字跡浮現(xiàn)眼前。
信上只寫了一個字:安。
蕭君楚認得蘇瓷的筆跡,她的筆鋒圓潤,一般人難以臨摹。
他可以斷定就是蘇瓷。
“她還活著,她還活著?!?br />
蕭君楚驚呼出聲,抬眸時,眼睛竟然濕潤。
顧聽瀾從他手中拿過信件,他愣愣地盯著信上的那個“安”字,心跟著沉入深淵。
這個安字,意味深長。
是安好,還是平安,還是蕭君楚。
總之,不管是什么意思,終究是與他無關(guān)了。
顧聽瀾心里那點微末的希望,還是破滅了。
五年的朝夕相處,兩次舍命救她出深淵,他為蘇瓷所做的種種,終究還是沒能打動她。
這一刻,他突然釋懷了。
小心翼翼放在心上五年的那個人,這一刻從他心里的神壇跌落。
這一刻,從來不信命的顧聽瀾相信了所謂的天命不可違。
所謂愛意根本不分輕重,只分早晚。
縱然蕭君楚對蘇瓷如此殘忍,忽視她,傷害她。
可是,那又如何。
蘇瓷對他情根深種。
他從一開始就輸了,輸給了時間。
顧聽瀾只恨,自己沒有早一步遇見蘇瓷。
小泠兒將他的點滴變化看在眼里,看著他眼里升起的星光閃爍,又突然泯滅。
她知道這個男人的心死了。
雖然為他心痛,但小泠兒知道,這不是一件壞事。
人終究要從不可能的泥沼中抽身。
就像蘇瓷告訴她的那樣:接受不可改變的,順勢而為,人吶,終其一生都活在自己的城墻之中。
不等顧聽瀾問出口。
小泠兒主動開了口:“蘇姐姐如今就在終南山落情谷中,她還活著,但是她也不可能再回大姜?!?br />
她看著顧聽瀾接著說:“我?guī)煾甘窃谔伊珠g偶遇蘇姐姐尸身,但彼時她還有一息尚存,我?guī)煾赣萌f年靈芝和百年修為將她救活,為此她付出的代價是,與我面容交換,只保留了那雙眸?!?br />
“除此之外,她必須永遠在落情谷中侍候我?guī)煾?,等師傅百年之后,她將接任下一任谷主,繼續(xù)守護那片桃林。”
顧聽瀾和蕭君楚聽完,半晌沒有反應。
不知過了多久,蕭君楚終于開了口。
他說:“我要去落情谷尋她。”
第六十八章
蕭君楚沒有說笑,這次他是認真的。
當天晚上,他就召集了幾位心腹大臣,商議離宮之事。
然而,當他把自己想法說出來的那一刻,毫無疑問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
“皇上,太子尚且年幼,無法擔當大任,還請您三思!”
三思,三思,又是三思!
這個詞他已經(jīng)聽夠了,也聽膩了,聽煩了。
從當上皇帝那一刻起,他就戴上了三思這個鐐銬。
沒有一刻做過自己。
這一次,他就想任性一次,他非得任性一次。
“朕心意已決,誰勸也沒有用,朕不是在跟你們商議,而是通知你們?!?br />
心腹大臣陷入沉默,沒有人站出來說出內(nèi)心所想。
蕭君楚的性格,他們都清楚。
一旦做出決定,誰都沒辦法更改。
就在這時,貼身太監(jiān)悄悄推開門,邁著碎步走到蕭君楚身邊。
湊到他耳邊說道:“皇上,顧聽瀾在外求見。”
他來做什么?
自從那日三人無極殿一別之后,顧聽瀾就帶著小泠兒走了。
原本蕭君楚想將小泠兒留在宮中,不日讓她帶著自己去尋蘇瓷所在的落情谷。
卻不料,小泠兒直接手繪出了落情谷的路線圖,然后執(zhí)意要跟顧聽瀾離開。
蕭君楚已經(jīng)知曉蘇瓷所在,便也沒有再為難她。
放她跟顧聽瀾離開了。
北疆使者也已經(jīng)離開京城,至于小泠兒還在不在,也未可知。
“讓他進來?!笔捑f。
顧聽瀾被傳進房中,人影剛至,蕭君楚就眼前一亮。
他穿的不是尋常服裝,著的是戰(zhàn)袍鎧甲,全然一副蓄勢出征的模樣。
“你這是干什么?”蕭君楚訝異問道。
顧聽瀾摘下頭盔置于腕間,沉聲對蕭君楚說道:“臣請求戍守北疆,保我大姜邊境安寧?!?br />
他的話讓蕭君楚頗感意外,脫口道:“為何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
要知道顧聽瀾的志向并不在朝堂之上,更不在仕途政治。
顧聽瀾看著蕭君楚不語。
蕭君楚讓幾位心腹先行告退,殿內(nèi)只剩下二人。
“說吧,現(xiàn)下只有你我二人?!笔捑@到案前坐下。
顧聽瀾仍站在原地,保持抱著頭盔的動作沒有動。
他目不斜視看著殿堂上光明正大四字牌匾,一字一句說道:“你去找蘇姐姐,我替你守護河山。”
蕭君楚端起茶杯的手一頓,瞬時默了。
顧聽瀾接著說:“蘇姐姐需要你,希望你不要讓她失望,若你再敢負她……”
他的話說了一半,便沒再繼續(xù)。
蕭君楚放下茶杯,問:“你會怎樣?”
顧聽瀾森森的視線從他臉上掃過,吐出一句不相關(guān)的話:“我已經(jīng)決定娶小泠兒為妻,她將同我前往北疆?!?br />
言下之意,已經(jīng)很清晰。
小泠兒是北疆人,她跟北疆王室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只要顧聽瀾有意向,她隨時都可以跟北疆王室聯(lián)系,屆時大姜邊境便形同虛設。
顧聽瀾是在威脅蕭君楚。
然而這一次,蕭君楚卻沒要懊惱,他甚至輕笑了出來。
最后,他篤定了說了一個字:“好。”
這一次,他賭上江山來換蘇瓷相伴余生。
第六十九章
姜國,昭帝十三年春。
蕭君楚禪下旨鎮(zhèn)北候之位由顧聽瀾世襲。
同年四年,顧聽瀾風光大娶北疆絕世美人小泠兒。
小泠兒被加封為鎮(zhèn)北侯夫人。
此時,顧念薇已經(jīng)入宮一年,以伴讀身份陪在蕭承嗣左右。
蕭君楚臨行當晚,將蕭承嗣叫到跟前。
“皇兒,父皇要將這江山交付于你,你會不會怨恨父皇?”
蕭承嗣懵懵懂懂,默了半晌后,搖了搖頭:“兒臣不怨父皇?!?br />
蕭君楚微怔:“為何?”
蕭承嗣仰起小臉,倔強道:“父皇去尋母后,兒臣守護江山。”
此話一出,蕭君楚霎時失語,堅毅的雙眸有些發(fā)酸。
他抬手,輕撫起蕭承嗣的小腦袋:“不愧是我蕭君楚的兒子,那父皇就將這一切都交付于你?!?br />
五月,昭帝蕭君楚將帝位禪于嫡子蕭承嗣,年號為丞。
丞帝一年,夏。
太上皇蕭君楚悄悄啟程,前往江南。
同年秋,鎮(zhèn)北侯顧聽瀾攜夫人小泠兒領十萬精兵前往北疆。
此去經(jīng)年,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轉(zhuǎn)眼,已是丞帝十五年。
彼時,顧念薇已是后宮之主,一國之母。
蕭承嗣日日下了早朝,一刻也不敢耽誤就往長春宮跑。
顧念薇懷上第二胎,已經(jīng)三月有余,害喜的跡象跟懷一胎時一樣,心思敏感,蕭承嗣稍有忽略便會落淚。
為此,蕭承嗣一點也不敢怠慢。
除了批閱奏折,會見臣子,吃住都在長春宮。
如今的長春宮的光景已不同往日,院子里除了桃花,還種下了合歡,海棠。
一到春天,真真是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
這天,蕭承嗣下了早朝后,一如既往長春宮去。
走在半路上,遇到兒子蕭啟懷捂著淚眼也朝長春宮走去。
蕭承嗣叫住他:“懷兒,發(fā)生何事,怎么哭了?”
蕭啟懷聞聲回眸,一見是蕭承嗣立刻跑了過來,直直撲進他懷里。
“父皇,兒臣害怕,怕母后?!?br />
蕭承嗣接過他遞來的筆墨,一看才發(fā)現(xiàn)竟又被罰抄了。
頓時笑開:“懷兒,不必怕,有父皇在,你母后不會將如何?!?br />
蕭啟懷的眉頭仍未舒展。
他才不信父皇,昨夜他還聽見母后訓斥父皇寫錯了字,母后真真是極可怕的。
父子倆是一同往長春宮走去。
兩人剛進殿門,顧念薇挺著孕肚迎了上來,她手里拿著一封信。
“江南又來信了?!彼龑⑿胚f到蕭承嗣手上,招了招手將蕭啟懷叫了過去。
江南,又來信了。
蕭承嗣展開信紙,信紙上是蕭君楚遒勁有力的筆跡,上面寫著兩個字:“平安?!?br />
落款的“蕭蘇”二字的筆鋒陡然秀麗,想必是他母后蘇瓷的筆跡。
之后的許多年里,蕭承嗣還是能收到江南的很多來信,有時候幾頁信紙,有時候寥寥數(shù)字。
通過這些書信,他知道,遠方的父皇母后安然無恙。
如此,便也心安。
此間又是十余年過去,蕭承嗣與顧念薇相濡以沫,一生一世一雙人。
轉(zhuǎn)眼已到他該立儲的年紀。
某年深夜,蕭承嗣領著蕭啟懷踏入寂寂無聲的御史臺,閱覽起當世史書。
無意翻到母后寧嘉皇后,御史列傳,有兩處痕跡。
被劃掉的字跡只有一句:“寧嘉皇后,帝一生所惡,雙二年華,歿于秋。”
再看旁邊重寫的筆墨,赫然寫著:“寧嘉皇后,帝一生摯愛,留嫡子承嗣,圓百年之好?!?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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