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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biāo)題: 小江山·乘黃 [打印本頁]

作者: 論壇管理    時間: 2022-11-30 07:50
標(biāo)題: 小江山·乘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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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民之國在龍魚北,白身披發(fā)。有乘黃,其狀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壽二千歲。

靈秀山真是個鐘靈毓秀的好地界,山峰高聳,云霧繚繞,漫山都開著終年不敗的梨花。
可這樣一個好地方卻人煙罕至,一年到頭幾乎看不見人影。
“山下人都說,靈秀山住著兩只千年的老妖怪,又老又丑,專吃不聽話的小孩?!?br /> “放屁!”眉清目秀的少年嗆了一口酒,一個打挺坐了起來,漲紅著臉用衣袖擦了把嘴,握著酒壺伸手就要去敲那一本正經(jīng)說著話的小娃娃的頭“你這么不聽話怎么不見我吃了你?再說了,小爺我玉樹臨風(fēng)哪個敢說我丑?”
小娃娃癟了癟嘴有幾分委屈“不是我說的,是隔壁洞口的穿山甲哥哥說的。”
“他那是嫉妒我長得比他好看,捏了謠來污我的名聲”少年甩了甩手,做出一幅穩(wěn)重的模樣,語重心長地說“小孩子,不可聽信這些鬼話,曉得嗎?”
小娃娃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少年見狀滿意地笑了,又躺了回去斜倚著梨樹自顧喝酒。
梨花開得很好,風(fēng)吹來的時候簌簌如落雪一般,紅衣銀發(fā)的少年翹著二郎腿瞇著眼躺在花間飲酒,眉眼生得如女子般好看。
小娃娃看呆了,有些狗腿地往那邊靠了靠,扯了扯他的衣角嘿嘿傻笑“師叔,你生得真好看,比我?guī)煾负每炊嗔恕!?br /> 少年睜開眼睛得意地揚了揚嘴角“那是自然?!?br /> “翠鳥姐姐也生得好看,她可喜歡你了,今日你拒了她,她還哭了。”
“你不懂,你師父忙著和其他姐姐幽會,已經(jīng)把你扔給我了,我再走了,你可就獨個兒一人了,什么時候被山中的野狼叼走吃了都不知道。”
“這么說來師叔是為了我?”小娃娃將衣服抓得更緊了,鼻子都紅了,眼淚汪汪的“嗚嗚嗚嗚,還是師叔對我好……”
眼看著眼淚鼻涕就要一起掉下來了,少年飛快地將衣角扯了回來,無奈地摸了摸她的包子頭“好了好了,乖乖,別哭了?!?br /> “好,那師叔給我講故事吧?!毙⊥尥奘辗抛匀纾查g將鼻涕眼淚通通都收回去了,抓著他的袖子可憐兮兮地晃著“好嘛師叔?!?br /> “……”
“師叔~”
“……你要聽什么故事?”
“嗯……書生趕考遇見美人蛇被勾了魂魄……大院里的世家小姐夜會落魄書生……傾國傾城的青樓名妓為救情郎散盡千金?這些我都聽過了,師叔給我講些新鮮點兒的吧!”
“……你從哪兒聽來的這些??”少年一臉震驚。
小娃娃卻有些無辜“師父去找小姐姐玩的時候,怕我閑著無聊給我看的話本子,說都是從山下尋來的,可時興著呢!”
少年滿臉黑線有些抓狂“??宋玉這個混蛋到底給你看了些什么??”
“那……那實在不行斷背山也行……”
“???”
“唉,我早該看出來的,師叔該不會真的……真的喜歡我?guī)煾???br /> 少年嘆了口氣“長生,若有一天師叔死了,那一定是被你和你師父氣死的。”
長生眨眨眼睛捂著肚子笑作了一團“我騙你的!我其實都知道?!?br /> 少年捏了捏她的臉“知道什么?”
“師父說師叔心里藏了一個人!”長生故作神秘道。
少年輕笑“那你師父有沒有告訴你藏了什么人?”
“嗯……沒有,師父只說是個壞姑娘,是她害了師叔?!?br /> 少年怔了許久才開口說話“她沒有害我,她救了我?!?br /> “那她真的是個壞姑娘嗎?”
“當(dāng)然不是,她是個很善良的姑娘,她笑起來的時候特別好看?!鄙倌昕粗?,說話間神采飛揚。
“有我好看嗎?”長生略有些好奇。
“比你好看!”
“哼!”長生撅著嘴不滿地將頭從他手下挪開,嘟嘟囔囔十分不開心。
少年大笑,拍了拍她的頭“待你長大了,一定同她一樣好看!”
“真的?”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撲閃撲閃著發(fā)亮的眼睛。
“真的?!?br /> 得到了滿意的答案,長生抿著嘴一臉狗腿地笑著。
少年卻捏著酒瓶斂了笑,垂下眉眼略顯出幾分落寞“你從前總纏著我要聽我的故事,今日怎么不說了?”
長生探過頭去,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起這事“每次說起……師叔總不開心,師叔不開心,長生便不聽……”
看著小娃娃小心翼翼的模樣,少年又揚起眉來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我今日開心,說與你聽?!?br /> 長生聽罷也不再說話,紅衣少年和白衣娃娃挨著坐在梨樹上,花瓣紛紛揚揚,少年的聲音如同流水一般緩緩流淌開來。
“很久很久以前呢,嗯?多久?記不清了,一千八百多年吧,或許更久……那時候靈秀山下還沒有現(xiàn)在的城鎮(zhèn),只有個小村莊零散住著幾家獵戶……”

有一年大雪,山中鳥獸俱絕蹤跡,有一家陸姓的獵戶,家中糧缸見了底,適逢妻子病重數(shù)日未進米水,陸獵戶無奈頂著大雪帶著小女兒上了山。
陸家的小女兒年方四歲,小字蕓杉,長得十分乖巧可愛。
進山后不久便看見一只野兔,陸獵戶囑咐她在原地等著拎著弓箭便追了過去。
小蕓杉左右顧盼,看見不遠處的霧松樹下有一團銀白色的東西在抖動,走近一瞧竟是一只銀狐,后腿受了傷,銀白色的皮毛染了殷紅的血,瑟縮在樹下。
這只狐貍長得很是不一樣,通體銀白,背上還長著角!看后腿上的傷口許是中了其他獵戶的捕獸夾。
它一定很疼,蕓杉想著蹲下來伸手想摸摸它,小狐貍呲起牙低吼了一聲往后退了退,豎起耳朵,驚慌地盯著她。
蕓杉卻沒有害怕往前伸手一扯就將它撈進了懷里“小狐貍,別怕別怕,讓姐姐看看?!?br /> 狐貍揚了揚爪子,沖她齜牙咧嘴。
那天陸獵戶抓到了一只野兔,陸蕓杉撿到了一只銀狐。

“多虧了那只倒霉的野兔,不然那天小爺我就叫她一家人吃了!”少年說起來有些好笑。

蕓杉將受傷的小狐貍帶回家來,仔細包扎了傷口,把那毛茸茸的一團摟在懷里不撒手“小狐貍,我將你帶回來了,不要害怕,不會有人再欺負你的?!?br /> 懷里的小家伙卻不安分,不停地掙扎著。
愚蠢的人類,小爺是神獸乘黃,哪只狐貍像我這般英??!蕓杉見它扭來扭去,以為它是餓了,拍了拍它的頭,笑瞇瞇地將午間省下來的半口粗面餅塞到了它嘴邊“吃吧吃吧!”
小獸不甘心地低嗚了一聲,張口將那餅吞下了肚子。
唔,真香,末了還舔了舔爪子。

好不容易熬過了冬天,陸家阿娘卻在第一場春雨落下的時候閉上了眼睛。她瘦得像個紙片人,慘白著臉躺在竹屋里的草床上,身上破破爛爛連一件像樣的衣服也沒有。陸家為了給她治病,連最后一點家底都掏空了。她死的時候一直拉著蕓杉的手,到死都沒撒開。

蕓杉穿著素衣跪在靈前,兩只眼睛哭得通紅。小狐貍走到她身邊,看著她,慢慢俯下身來蹭了蹭她。
陸阿爹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不過好歹有蕓杉在也是個牽掛,日子還得過下去。狐貍在陸家待了將將一年,當(dāng)初的傷早就好了甚至還比之前圓乎了一圈兒,蕓杉總偷偷省下口糧來喂它。
春天的時候靈秀山上長了許多的蘑菇,蕓杉背著竹簍帶著狐貍上山把采來的蘑菇帶到集市上換錢。有時候會碰到幾棵果子樹,她好玩,喜歡爬上樹去。銀白色的團子在樹底下蹦來蹦去,不斷撓地,怕她摔下來。蕓杉總將它抱在懷里逼它一起吃酸澀的果子,狐貍掙扎未果只能屈服,一人一狐酸得齜牙咧嘴,滿山都回蕩著小姑娘清脆的笑聲。
村頭不遠處有一條河,河上架著一座木橋,河里頭游著小魚。有時候陸阿爹上山打獵沒及時回來,陸蕓杉會帶它去河里抓魚。
想它堂堂神獸,天天被陸蕓杉當(dāng)寵物呼來喚去摸頭撓癢也就算了,還要被迫營業(yè)去河里抓魚!它一度不能接受!可每次還是乖乖下河了,一動不動地盯著河面飛快叼起一條魚便奔向陸蕓杉。鮮活的魚在地上蹦噠著,陸蕓杉蹲下身來被它撲了滿懷,咯咯直笑。
“小狐貍,你真厲害!今日晚飯我們吃紅燒魚!”陸蕓杉將它舉起來,小臉湊近它毛茸茸的臉啵唧就親了一下。
狐貍毛都炸了,蹭一下跳下來,往竹屋跑去。
啊啊啊啊啊??!它居然被強吻了!還是個四歲的小毛孩!某獸抓狂。

陸蕓杉五歲的時候,狐貍打算離開了。靈秀山才是適合修煉的地方,若不是上次修煉亂了真氣中了獵人的圈套,它如今早就修煉成人形了。
在陸家里里外外轉(zhuǎn)了一圈之后,它跳上陸蕓杉的小床,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拍了拍陸蕓杉的頭。
小姑娘,我們有緣再見吧。

它以為他們不會再見面了,至少不會這么快見面,可世事著實是難料啊。
那是一年后的某個夜晚,它在山間踱步,想著明日早飯吃些什么。忽然間聽到不遠處傳來野獸的低吼聲和打斗聲。
它趕過去時只看見一個中年男子被一只吊睛白額的大老虎撲在地上,拼命沖不遠處的小娃娃喊叫著什么。
那男子居然是陸老爹!一旁癱坐在地上嚇得話都說不出來的小娃娃是六歲的陸蕓杉。
也顧不得許多,它捏訣幻化成了人形想沖過去救下陸老爹那老虎卻突然發(fā)瘋將陸老爹扔下懸崖,轉(zhuǎn)身撲向了陸蕓杉。
狐貍嚇了一跳,下意識就折過去抱起陸蕓杉一掌將那老虎也拍下了懸崖,陸蕓杉撕心裂肺著喊了一句爹,哭暈過去了。
他將陸蕓杉帶回了山下小屋,小娃娃受了驚嚇,病了三天三夜,滿嘴說著胡話。他也不懂照顧孩子,手忙腳亂搗鼓地乒乒乓乓,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
陸蕓杉是第四天才醒的,小小的人兒慘白著臉坐在床角一句話也不說,它沒辦法只能強行抹了那段記憶。
左鄰右舍的人們看著小姑娘,總是搖頭嘆息“造孽喲,她娘走得早,如今爹又找不見了,事兒都記不得了,怎么活喲……”
而陸蕓杉總是抬頭撲閃著眼睛露出疑惑的表情來,不明白為何大家會這樣。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孤兒,從小就沒爹沒娘,只有一只小狐貍和她相依為命,這狐貍是她撿的,她還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阿川。

陸蕓杉有一個秘密,她撿的小狐貍是個神仙!有一天晚上,她起夜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家的竹榻上躺著一位少年。那少年紅衣銀發(fā),眉目俊秀,長得十分好看,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兒呼呼大睡。
陸蕓杉也沒有害怕,只覺得怕不是哪路神仙醉酒進錯了門,便躡手躡腳走過去,踮腳站在他身旁將小臉湊近仔細盯著那張臉瞧。
少年白皙的皮膚泛著微微的粉色,胸膛輕輕起伏著,溫?zé)岬臍庀湓谒樕稀j懯|杉鬼使神差地伸手戳了戳他的臉,少年嘟囔了一句,竟睜開眼來。
大眼瞪小眼,空氣突然安靜,隨即他嗷了一嗓子下意識便變回了真身跳進了陸蕓杉懷里。
陸蕓杉接著它,瞪大了眼睛。
狐貍震驚了,他干了什么?他干了什么?
來不及多想他又做了另一個更錯誤的決定,那就是變回來!于是乎從小娃娃抱著銀狐的狀態(tài)又變成了小娃娃抱著少年的大腿。
……空氣持續(xù)安靜。
低頭看著陸蕓杉的眼睛,他欲哭無淚,蠢出生天,想來也不過如此吧……
不過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種局面了,也顧不得許多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唬住這個小娃娃,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
他剛打算開口,陸蕓杉反而跳起來一把抱住了他。他嚇了一跳下意識伸手去接,小娃娃扒著他摟著他的脖子,笑嘻嘻的“小狐貍是你嗎?你是神仙嗎?我有神仙了嗎?”
少年一臉黑線,還沒來得及回答,小姑娘已經(jīng)叭叭開始講不停了“你知道嗎?我給你取的名字,江川,陸江川。好聽嗎?我叫你阿川好嗎?阿川,阿川!”
這,這容他拒絕嗎?
他干脆放棄掙扎任由小娃娃抱著,作出一幅惱怒的樣子“不行!我從來就沒答應(yīng)過!太難聽了,人類的名字我才不要!”
陸蕓杉卻不管不顧,從他身上跳下來,圍著他蹦噠“阿川,阿川!從此以后,你就是我一個人的神仙了!”
陸江川氣急敗壞“小丫頭我說了,我不叫這個名字!小爺我怎么能讓一個小娃娃給取名字!”
夜已經(jīng)深了,村中傳出幾聲狗吠聲,至此,堂堂乘黃神獸淪為小姑娘的打雜小廝。

十年來,宋玉一直很看不起陸江川。因為他從來沒見過比他還好看又比他還放浪形骸的妖怪!偏偏陸江川就是那樣一個人,不,那樣一個妖。可他居然還是一個人類小姑娘的小跟班,這誰能忍?為此宋玉經(jīng)常約他出來喝酒,想趁他喝醉了找機會揍他,可每每醒來,鼻青臉腫的居然是他自己!宋玉為此很郁悶。
宋玉是一個很不要臉的真狐貍精,真身是玉面白狐,五年前在靈秀山偷看姑娘洗澡被揍得滿地找牙,是陸江川將他拖了出來。
為什么說他不要臉呢,因為在這一帶,妖怪都是沒有名字的,大家打架的時候都是紅毛精綠毛怪的吆喝來吆喝去??蓮乃狸懡ň尤挥忻值臅r候,他就發(fā)現(xiàn)有名字是一件非常炫酷的事情,在翻閱了人間各種書目之后,他覺得只有宋玉這個名字才能配得上他渾然天成的美男子氣質(zhì)。于是乎,他就開始了自己沒臉沒皮騷擾陸江川的生活。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終于成了陸江川的好朋友。
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算不上好朋友,因為真正的好朋友是不會嫉妒對方的美貌嘲笑對方喜歡的姑娘的??伤斡袷侵换斓昂偘?,他樣樣都做到了。
喝酒的時候他總是笑話陸江川居然會看上一個人類,還是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剛開始陸江川還會反駁幾句,宋玉指著他泛紅的耳尖起哄,后面他也就不反駁了。
除了和宋玉喝酒,陸江川每時每刻都待在陸蕓杉身邊。
十年了,當(dāng)初抱著她不撒手的小姑娘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就連性子也變了許多,不似從前那般古靈精怪,反倒有些呆呆萌萌。有時生火做飯都能將廚房燒起來,做什么事兒都自告奮勇卻總是搞砸,耷拉著腦袋站在陸江川面前接受批評,這讓他很頭疼。
更頭疼的是,這小姑娘沒有以前那么黏著他了!也不讓他幫著梳頭了,要知道,她小時候可是抱著自己睡的!
陸江川很是惱火,決定晚上不給她做紅燒肉了,陸蕓杉一聽便乖乖過來哄他了。
逗小丫頭的日子簡直不能更逍遙快活了!
可最近,陸江川變成狐貍同陸蕓杉一起去集市上賣菜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對面那攤子上的酸書生好像有些不對勁??偸菚r不時地往這邊看,還對著蕓杉笑。陸江川很不爽。
晚飯的時候陸蕓杉居然從背簍里拿出了一幅字畫,掛在了墻上,說是沈清讓送給她裝飾家用的。沈清讓就是那酸書生,陸江川咬牙切齒。
陸蕓杉撐著腦袋“你怎么了?這畫不好看嗎?”
“丑死了!”陸江川故意兇她。
陸蕓杉卻不在意,傻嘿嘿地笑了笑“沈先生好厲害啊,會讀書作畫,還中了秀才呢,以后他肯定能中頭榜!”
陸江川扒著飯毒舌地插了一句“百無一用是書生?!?br />
第二天下集的時候,沈清讓叫住了陸蕓杉,說之前說好了的教她寫字,今日正好有空。
看著他手把手地教陸蕓杉寫字,臉湊得那么近,那傻姑娘還樂呵呵的,嘰嘰喳喳不斷問著問題。陸江川氣急,趴在地上對著沈清讓的衣袍就是一頓撓。沈清讓低頭看他,他便齜牙咧嘴地兇了起來。沈清讓以為他是餓了,便蹲下摸了摸他的頭不管三七二十一給他塞了一口涼饅頭。
“乖,吃吧。”
陸蕓杉忍不住笑出了聲,看她笑,沈清讓也站在一旁抿嘴笑了。
乖個屁!陸江川狠狠將饅頭吐了出來,轉(zhuǎn)身就回家去了。
陸蕓杉見此也告別了沈清讓,背著背簍追了上去。
山路無人,銀白色的狐貍化作了翩翩少年不管不顧后面追地氣喘吁吁的少女,自顧走著生著悶氣。
“阿川!阿川!”陸蕓杉背著竹簍腳下一個不穩(wěn)滑倒在地,腳踝碰到了地上的石子,眼睛一下就霧蒙蒙了,癟著嘴坐在地上。
一抬頭就看見陸江川已經(jīng)蹲在她跟前了,冷著臉伸手替她揉腳。
陸蕓杉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你生氣了嗎?”
陸江川不說話她便更委屈了“你為什么生氣?。俊?br /> “別生氣了好不好?”
陸江川無奈,抬頭看著眼前瞪著霧氣蒙蒙的眼睛,無辜看著他的少女。
“知道錯了嗎?”
“知道了…………”陸蕓杉低聲認錯。
陸江川也沒辦法了,因為她顯然沒明白,罷了罷了,他也沒再多說什么,一個伸手將她橫抱起來。
陸蕓杉嚇了一跳,伸手攬住了他的脖子。
“以后,不能讓那個酸書生握你的手,聽到?jīng)]有?”陸江川一邊抱著她一邊惡狠狠地開口。
他是因為這個才生氣的嗎?陸蕓杉不明白。
輕聲開口反駁道“沈先生他學(xué)問好……他說要教我寫字……”
陸江川不屑地哼了一聲“從今往后,小爺來教你!”

陸蕓杉因為傷了腳好幾日都沒有上集市賣菜,沈清讓沒等到她便登門問候了。
“陸姑娘,這是在下熬的青菜粥?!卑滓聲嶂澈姓驹谥裎萃?,禮貌地微笑著,顯得十分溫柔。
陸蕓杉卻似仿洪水猛獸似的將他擋在屋外,只開了一道門縫,小心翼翼地說著話“不,不用了,多謝先生,你進來了,我家阿川會不高興的。”
“阿川?”沈清讓有些疑惑,隨即反應(yīng)過來“是那只小狐貍嗎?”
“嗯”陸蕓杉隔著門點了點頭。
沈清讓的神色有些復(fù)雜,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抿嘴微微笑了笑,將食盒放在門口就離開了。
“我將粥放在這兒了,改日再來看你?!?br /> 沈清讓走后,陸蕓杉才松了一口氣,出門提了食盒回來。
晚間陸江川吃著青菜粥難得開口夸了一句,陸蕓杉嘿嘿笑了,說是沈清讓送來的。
她做得可好了,都沒讓他進門。
陸江川前一秒還喝著粥下一秒差點被嗆死。
不過話說回來,陸江川砸吧砸吧嘴,酸書生手藝還挺好!

陸蕓杉十六歲生辰那天,陸江川起了個大早,去靈秀山尋了宋玉,要去采南海里的珊瑚做成珠子送給陸蕓杉做禮物。
可半路上,陸江川的眼皮子直跳心里慌得厲害,放心不下便掉頭往回趕。
一定是出什么事了,陸江川有些慌張,宋玉拎著酒葫蘆笑他大驚小怪。
可回到家時陸家小屋里果然不見了陸蕓杉的蹤跡,屋中被翻得亂七八糟,幾個鄰居婦人站在一旁,滿臉擔(dān)憂。
陸蕓杉出事了!
從她們的談話中陸江川知道了,原來城中有一位鄉(xiāng)紳,聽說遠親在朝中為官,仗著這層關(guān)系在城中欺壓百姓無惡不作。
最近那鄉(xiāng)紳好似遭了報應(yīng)一般,得了一種怪病,游方道士說要取千年狐貍的心臟做藥引方能痊愈。不知聽誰說了一嘴,說靈秀山下一個賣菜的小姑娘就養(yǎng)了一只狐貍,極為有靈性。那群人便浩浩湯湯找來了,可沒尋見他,為首的鄉(xiāng)紳兒子看見陸蕓杉長得清秀動人便將人強押去了。
我呸,臭不要臉!陸江川氣地漲紅了臉,又擔(dān)心蕓杉被人欺負,提了口真氣便往城里趕。
宋玉見狀,心想大事不好,也跟著他一道去了。
少年趕至府門前,一腳便踹開了那道紅木漆花的門,一群小廝見有人闖進來,蜂蛹過去想抓住他,都被他和宋玉解決了。
“陸蕓杉!陸蕓杉!”陸江川大喊著。
“什么狗屁鄉(xiāng)紳給老子滾出來!”
話音剛落,一個年輕輕佻的浪蕩公子便扯著陸蕓杉從里屋走了出來。
小丫頭被嚇壞了,眼睛哭得紅通通的滿臉淚痕。
陸江川的心一下子就揪在了一起。
“你是什么人?”那公子伸手在陸蕓杉臉上摸了一把,斜著眼看著陸江川,挑釁地笑了笑。
“你找死!”陸江川紅著眼睛,怒不可遏。
“阿川!阿川,你快走,別管我!”陸蕓杉被綁著,掙扎著將臉從那浪蕩子手上甩開,沖著陸江川大喊。
陸江川捏了捏拳頭,冷眼看著他“怎么,不是說要小爺剜我的心臟做藥引嗎?如今還敢嗎?”他說著,慢慢露出了鋒利的尖牙。還是少年的身形,頭卻變作了銀白的狐貍頭。
浪蕩子嚇了一跳往后退了退,面露膽怯之色,一旁卻鉆出來一個長相猥瑣賊眉鼠眼的道士,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
浪蕩子聽完便笑了,拔刀抵在了陸蕓杉的脖子上“你別想嚇唬我,我知道,得道的精怪是不能隨意傷人的。再者,你若敢動我,我現(xiàn)在就殺了她!”說著便提了提刀,少女白皙的脖頸上瞬間出了道血痕。
陸江川猶豫了,宋玉個暴脾氣卻炸毛了。
“你個龜孫,你看爺爺我敢不敢!”
陸江川一把拉住了正要上前的宋玉。
道士見狀,笑得更猥瑣了。丟了一把劍在陸江川腳下“你想救這小姑娘,就把心剜出來給我。你想好了,這兵器不長眼,說不定一不小心就傷了她了?!?br /> 宋玉氣瘋了,口不擇言“放你娘的狗屁!”
陸江川盯著地上泛著冷光的劍,抬手便撿了起來,宋玉沖過去想搶過來“你瘋了?你有病吧?沒了心你小子還能活嗎?”
陸蕓杉哭得更狠了,拼命搖著頭,氣都快喘不上了。
陸江川也發(fā)了狠,一個使勁推開了宋玉。
“我把她交給你了,務(wù)必要護她周全?!闭f完便往心窩處剜去。
宋玉眼疾手快抬手打飛了那把劍,陸蕓杉嚇得臉色煞白,再顧不得許多,掙脫牽制扭頭便往墻腳處撞去。
變故在一瞬間發(fā)生,陸江川看著滿臉鮮血倒在地上的小丫頭,嘶吼著化作了一頭高大的兇獸,再看不出平時乖巧的狐貍樣子。
那天晚上,要不是宋玉攔著他,他差點血洗了整個鄉(xiāng)紳府。

陸蕓杉為了不讓他死,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碰壁的。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額頭上磕出了一個碩大的血窟窿。
宋玉也被嚇到了,連夜去靈秀山找草藥?;貋頃r,原本只剩一口氣的姑娘,已經(jīng)平復(fù)了氣息,安靜地躺在床上,額上的窟窿也不見了。陸江川窩在一旁,變回了乘黃真身,虛弱地靠著她的手臂。
銀白色的小狐貍,毛色都失去了光澤,背上的角赫然斷了一截!
那些人都錯了,千年的狐貍心臟并不能讓人起死回生,但乘黃的角可以??蓻]了這只角陸江川的命也折了一半,修為散得差不多了,只剩體內(nèi)的真氣吊著。
宋玉沒想到,他竟能做到這份上。

原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可那鄉(xiāng)紳卻不依不饒,說自己的兒子受了重傷。這半死的小姑娘卻莫名其妙活過來了,啥事兒沒有。便帶著一伙人來了竹屋,將陸蕓杉帶走綁在村里祠堂邊上,說她同那狐貍一樣是妖物,只有把她燒死了,村子乃至整個國家才會安寧。
那時候陸江川被宋玉強制帶回了靈秀山休養(yǎng),他們聽到消息趕到時,沈清讓已經(jīng)把昏迷的陸蕓杉背回來了。
陸蕓杉一根頭發(fā)絲兒都沒少,沈清讓卻鼻青臉腫一身的傷,狼狽至極。
后來聽人講,陸蕓杉被綁在柱子上的時候,是沈清讓舉著火油和火把,擋在陸蕓杉前面,若不放人便和他們同歸于盡。他家境貧寒,生來受人白眼,總是淡淡一幅與世無爭的模樣,把所有的勇氣都用在了陸蕓杉身上。棍棒打過來的時候,他將陸蕓杉死死護在身下,嘴角都溢出血來了還不忘同她說一句別害怕。
陸江川看著他,似乎想重新認識眼前這個一直被他稱作酸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滿口之乎者也的人??蔁o論如何,他感激他,感激他將陸蕓杉帶回了他身邊。
“我知道,你是那只狐貍。那天蕓杉去追你的時候,我看見了?!?br /> 陸江川沒有說話。
“我不怕你”沈清讓抬頭盯著他,眼神凌厲起來“她受傷都是因為你?!?br /> “可蕓杉喜歡你,我便再信你一次。我要走了,進京趕考,三年后我會回來,若到時候你還是不能照顧好她,我一定將她搶回來!”
沈清讓伸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污,深深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陸蕓杉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陸江川站在原地,垂著頭一言不發(fā)。
宋玉看他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樣,也嘆了口氣“江川,我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控制的,但是……也許我早該阻止你的……你之前強行救下了她失了一半的修為,這本就是逆天改命了,如今再強求不得了。人和妖是沒有將來的,現(xiàn)在你們都成這樣了,有些后果是你擔(dān)不來她也擔(dān)不來的,這樣下去,你只會害了自己也害了她……”
陸江川閉著眼睛,整個人都在顫抖,宋玉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聽我的……走吧……”
陸江川握著拳舒了口氣,眼睛紅紅的,拿開了他的手“我知道,我只是想再陪陪她。”
宋玉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話。
這個傻子,罷了罷了,隨他去吧。

夜已經(jīng)很深了,陸江川坐在床邊,看著少女安靜的睡顏。
她長大了,有好看的眉眼秀氣的鼻子,也有了傾慕她敢為她豁出性命的少年,再也不是當(dāng)年那個纏著他哭著要他哄的小女孩了。
陸江川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輕聲開口“對不起,是我沒能保護好你?!?br /> “十年前我沒能救下你父親,十年后也還是趕不及救下你?!?br /> “宋玉說得對,我要是繼續(xù)糾纏下去只會害了你。沈清讓是個好人,你同他在一起,我放心……我真的放心……”
“一直以來我總以為是自己救了你,總是將你綁在身邊,覺得你離不開我,是我錯了,真正的救贖是你給了我。我不該一直把你當(dāng)作孩子,你現(xiàn)在是個大人了,以后,一定要好好照自己。沈清讓若欺負你,你就打他?!?br /> “蕓杉啊,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你醒了會怪我,所以我還是選擇了像十年前那樣抹去你的記憶,雖然這很不好,但起碼你能過得愉快。今天之后,你記憶里再也沒有那個雪地里受傷的小狐貍了?!?br /> “你一定要過得很好,那樣我才放心……”

天亮的時候,陸蕓杉醒了,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她坐起來晃了晃腦袋。外面的陽光很好,照在她臉上,暖洋洋的。后來她起床簡單收拾了便挑著竹桶去河邊挑水了,她記得從小到大她都是這樣做的。
她叫陸蕓杉,很小的時候就沒了爹娘,是鄰里叔伯嬸娘們將她帶大的。
她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婿叫沈清讓,他們感情很好。沈清讓進京趕考了,三年后會回來娶她。
只有這么多了。

三年過得很快,沈清讓高中的消息傳回來的時候,陸蕓杉正在搬柴。
穿著狀元袍清瘦挺拔的少年站在她面前的時候,眼前的身影漸漸和腦海里的人重合起來。他們一起去摘過野果,一起去抓過魚,她扭傷了腳他還抱過她!是他,他回來了!
陸蕓杉放下柴火,擦了一把手,沖眼前這個少年笑了笑,有些許的害羞。
沈清讓帶她去看燈會,送她最漂亮的兔子燈;帶她去煙霧飄渺的湖上泛舟垂釣,解下斗篷輕輕披在她身上;帶她在雨中漫步,替她撐傘,替她整理鬢邊的頭發(fā),蹲下身來替她擦拭鞋上的泥漿……陸蕓杉低頭去看那個雪白的衣袍垂在了泥地里都不在意,一心一意替她擦鞋的少年,心里突然柔軟起來。
陸蕓杉想,她此前應(yīng)該也是喜歡他的吧。
這樣想著,她伸手替他拈去了頭上的一片枯葉,少年抬頭對上她的目光,兩人都笑了。
回程的路上,沈清讓伸手去牽她,她沒有躲,傘下并立的兩人耳尖都泛起了紅暈。

陸江川站在不遠處,一直到看不見他們的身影,才收回目光。
他的手在發(fā)抖,他告訴自己,他應(yīng)該高興,可他的心還是忍不住痛,幾乎讓他站立不住。
這是他自己選的路,他不能后悔,也不允許自己后悔。
陸蕓杉還是喜歡那個陪她長大的少年,只不過那個人不再是陸江川。那個紅衣銀發(fā)張揚的少年,慢慢模糊又清晰,最后變成了謙謙而立的沈清讓。
陸江川背靠著大樹,失魂落魄地滑坐在地上。
她不再記得他了。

沈清讓來送聘的那天,陸蕓杉的小竹屋里擠滿了人。左鄰右舍的叔伯嬸娘們齊聚一堂,眾人瞧著一箱又一箱抬進屋的玉器衣裳,驚得說不出話,伸長著脖子露出羨艷的表情,恨不得將自家丫頭也一起塞進那狀元府去。
陸蕓杉坐在那兒,始終是淡淡笑著,這些東西不過身外之物。
她沒有娘家人,沈清讓為了她不被人笑話,下的聘生生比其他人家多出幾倍來,她心里知曉,也格外感動。
最后一件被抬進門的,是她的嫁衣。
紅木雕花的八寶盒子,上面是他親手題的字“擇良辰吉日,迎天作之人”。
大紅色的嫁衣上,繡著一只銀白色的狐貍,那狐貍背上還有一只角,只不知為何是只斷角。蕓杉伸手去摸,銀線泛著細膩的光澤,狐貍栩栩如生。
周圍人也都探頭去看,嘖嘖稱奇。
“狐貍?這嫁衣上繡的可是狐貍?”
“你知道什么,那可不是普通的狐貍,你瞧它背上還有一只角呢!”
“說起來,蕓娘之前天天養(yǎng)在身邊的那只狐貍和這個瞧著差不了多少呢……”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蕓杉聽著抬頭,有些疑惑“我之前,是養(yǎng)過狐貍的嗎?”
嘰喳聲頓時低了下來,剛剛說話的婦人被一旁另一位胖婦人拉了一下,忙閉了嘴,尷尬地笑了笑“沒有,沒有,我記錯了,小姑娘家的哪兒能養(yǎng)這些野物啊……”
眾人忙附和著岔開話題,蕓杉轉(zhuǎn)過頭來,看著那只銀白色的狐貍,想記起些什么,卻什么也想不起來。

陸蕓杉同沈清讓的大婚很熱鬧,狀元郎娶鄉(xiāng)下無爹無娘的野丫頭,說出去都稀奇,路邊都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沈清讓親自去迎她,握著女孩兒的手,將她抱上花轎。一個是年輕俊俏仕途無量的狀元郎,一個是二八年華容顏姣好的美嬌娘。很多年以后,街頭巷尾都還津津樂道著當(dāng)年高頭大馬上的意氣風(fēng)發(fā)和十里紅妝的大排場。卻很少有人記得,那天新婦的嫁衣上繡了一只銀白色的狐貍,那狐貍背上還長著一只殘角,那是一只乘黃獸。

陸江川化作乘黃真身附在嫁衣上已有三年了。嫁衣被封在當(dāng)年的紅木雕花盒中,陸蕓杉視作珍寶,時常會拿出來瞧一瞧。
他們搬了家,來了都城盛京。陸江川有時晚上會變作人形出來走走,他幾乎將這個家的每一處都看過了。
他知道桌上的香是紫檀的,廊前種的花是芍藥,后院西廂有一株梨樹,是沈清讓特地從靈秀山移過來的,她最愛吃梨。
沈府并不大,他唯一沒去過她的房間。說來慚愧,三年了,每次看見沈清讓握她的手,替她畫眉,看見女子嬌俏的笑容,他還是忍不住嫉妒,嫉妒地發(fā)瘋。可他還是舍不得走,走了,就再也看不見她了。
外頭都說沈侍郎,哦對了,沈清讓升官了,做了禮部侍郎,年紀(jì)輕輕,作為不小。陸江川望著那個清瘦挺拔的男子,略有些安慰,至少他給了陸蕓杉安穩(wěn)的生活,盛京城里的老老少少都知道,沈侍郎寵妻如命,隨便哪一個大家閨秀說起陸蕓杉來都眼紅不已。這就夠了,陸江川想。他笑了笑不再看那對依偎的身影,轉(zhuǎn)身想化作刺繡回到嫁衣上,卻被人一把拉住了。
“怎么,當(dāng)這死物當(dāng)上癮了?”陸江川回頭看見的是宋玉,譏誚地聲音從薄唇中蹦出,輕蔑中帶著些恨鐵不成鋼“我不來尋你,你還不走了?”
陸江川將他拉過來,一把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到外面說。
宋玉打掉他的手,瞥了一眼遠處的人影,翻了翻白眼。
“我說你夠了啊,三年了,你打算就這樣待一輩子?”
剛走出門,宋玉就噼里啪啦一頓質(zhì)問。
陸江川只看著他說,也沒有回他。
“怎么了?變啞巴了?”宋玉湊上前去盯著他。
陸江川抬頭,笑了笑“她有身孕了?!?br /> 宋玉愣住了,呆在了原地。
“四個月了,大夫說她身子弱,要好好養(yǎng)?!?br /> 宋玉扭頭沒看他。
“快了”陸江川低聲說著“他們都說女子生產(chǎn)兇險像是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我怕她出什么意外,我想守著她。等孩子平安出生了,我就走。”
宋玉扭回頭來看他,眼睛有些澀澀的,不知道說什么,憋了半天也只罵了句“傻子!”
那天晚上,兩人在月色下站了許久誰都沒有再說話,天破曉時宋玉走了,之后便沒再來過了。

陸蕓杉的孩子在第二年夏天出生,生產(chǎn)時出了些意外,產(chǎn)婆出來問保大還是保小,沈清讓站都站不住了,好容易穩(wěn)住了身形,沖去街上搶了馬直奔宮中請御醫(yī)。回來時,孩子已經(jīng)出生了,是個女孩兒,母女平安。沈清讓跪在床前抱著他們,哭紅了眼睛。
產(chǎn)婆都說夫人福澤深厚有神仙庇佑,陸江川癱坐在不遠處的柱子旁,笑得有些虛弱,靈魄都有幾分模糊了。宋玉不知從何處躥出來的,接住他,狠狠罵了幾句“你不要命了,渡了一半的靈氣給她,想死就直說,老子給你收尸!”
陸江川一句話都沒說便暈了,宋玉氣地直跺腳,他還沒罵完呢!這死狐貍,可別真死了!
宋玉將他帶回靈秀山,前前后后養(yǎng)了好幾十年才養(yǎng)得差不多。

沈家小女兒滿月時,宋玉怕陸江川又跑去腦子抽抽給小娃娃灌她幾年靈力,便自告奮勇替他去送禮了。
那是陸江川特意在靈秀山尋的千年桃木做的護身符,可保小孩子平安長大。
宋玉捏著那符,撇了撇嘴,漫不經(jīng)心地下山去了。
回來時喝得大醉,倒頭就睡。陸江川還是將他從床上揪了起來,問他“禮送到了嗎?”
“送到了……”宋玉醉得東倒西歪好歹還是回了一句。
“她還好嗎?”
“好,好……好的很……”
“孩子呢?孩子也好嗎?”陸江川急急問道,忍不住伸手打了他一巴掌想讓他清醒一點“宋玉,宋玉,你先別睡!”
“唔……都挺好的……那酒也好……”宋玉笑得傻兮兮的,撲了他一臉酒氣。陸江川嫌棄地揮了揮,又揪住他問了最后一個問題。
“那孩子的名字叫作什么?”
“如寄……沈如寄……”宋玉答完倒頭就睡。
陸江川坐在床邊反復(fù)念著“沈如寄……沈如寄……是個好名字,沈清讓那酸書生,這書沒白讀!”
陸江川笑得開懷,當(dāng)天晚上喝了宋玉埋在梨樹下的一大甕春日醉。第二天一早,宋玉看見樹下的空壇子和宿醉未醒的陸江川,仰頭長嘯,將陸江川罵了個狗血淋頭!

沈府送走賓客后,陸蕓杉坐在床邊逗著小娃娃,沈清讓進房來坐在她身旁,將她攬進懷里“你身子虛,別著涼了?!?br /> 陸蕓杉靠在他懷中,扭頭問他“我今日將成親那天穿的嫁衣翻出來看了?!?br /> 沈清讓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怎么還是如此,恨不得天天看!若你喜歡為夫就再娶夫人一次,讓夫人過過那穿嫁衣的癮!”
陸蕓杉紅了臉嗔怪道“沒有!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今日我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嫁衣上繡著的小狐貍不見了,就那種銀白色的小狐貍!真的不見了!你說,是不是很奇怪,刺繡怎么會好端端地不見呢……”
沈清讓抱著她,愣了會兒,有些恍然,陸蕓杉拽了拽他的袖子“相公?相公?你聽見了嗎?”
沈清讓回過神來緊了緊手臂“沒有,你記錯了,那嫁衣上原就沒有狐貍?!?br /> “真的?”陸蕓杉半信半疑,自從生了孩子之后她確實記差了許多事情。
“真的?!?br /> 也許真的是她記錯了吧,可腦海里分明有這樣一只狐貍,陸蕓杉想。
小如寄已經(jīng)睡著了,稚嫩的小手緊攥著胸前的一塊桃木護身符,她聽沈清讓說這是一位故人送來的,等如寄長大了,一定會喜歡。

一晃五十年過去了,陸江川再也沒見過陸蕓杉。他同宋玉一起住在靈秀山,每天除了喝酒就是睡覺。宋玉比他好一點,他除了喝酒睡覺余下的時間還會去隔壁洞府撩撩小姑娘,雖然總是被攆出來,但仍樂此不疲。
某一天一早,宋玉起床未見著陸江川,洞里洞外找了一遍,只找見一張紙,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個字“我去送送她”。
宋玉看了好久才認出來寫了什么,一拍頭,差點被那傻狐貍氣背過去。
得,可別又送靈氣才好。宋玉想著,馬不停蹄去追他。

沈府很清凈,所有陳設(shè)還是當(dāng)年的模樣。聽人說如寄長大了和她娘一模一樣,已經(jīng)嫁人好多年了,過得很好。陸江川化做真身進了陸蕓杉的屋子,床上躺著一位耄耋之年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眉目間依稀可以看出當(dāng)年的模樣。她抓著一件鮮紅的嫁衣,睜眼看了看這位不速之客。
“你來了……”
陸江川捏了個訣化了人形,站在床前,握緊了拳頭,又松開了“你記得我了嗎?”
老人笑了笑低聲咳了幾句“不記得了,清讓臨走前同我說的,他說很多年以后會有一位故人來找我?!?br /> “你不怕我嗎?”陸江川低著眉,身形有些不穩(wěn)。
“不怕”老人顫顫巍巍地坐了起來“我早該知道你是嫁衣上那只狐貍的,清讓還誆我……”
“對不起……”
“我不怪你”陸蕓杉抬頭看他,眼中聚起混濁的淚水“阿川,我不怪你……”
“有些事情我記不清了,清讓都告訴我了。這些年我過得很好,我一直想等你來同你說的,我真的過得很好,你不用擔(dān)心……”

宋玉趕到時,陸江川還愣愣地站在原地,床上的老人捏著嫁衣臉上掛著笑,早已沒了生氣。
有人推門,宋玉站在他身旁捏了隱身訣。下人來送藥,看到仙逝的老人,哭著去通報。不一會兒兒孫都趕到了,跪了滿地哭聲一片。陸江川站在一片慟哭聲中,臉色煞白,定定地看著床上那個蒼老的身影。
那是他愛了一輩子的小姑娘,那是他抱在懷里逗她笑說要一直保護的小姑娘,她死了。
陸江川只覺得天旋地動耳邊全是脆生若銀鈴般的笑聲,有一張年輕可愛的臉一直在他眼前晃著不停喊著“阿川,阿川……”
陸江川哇地一聲吐了一口血,一下沒站穩(wěn)跪倒在地。

宋玉這輩子做得最錯的決定可能就是信了陸江川的鬼話,放任他一個人所謂的“靜一靜”。他已經(jīng)不見三天了,宋玉將整個靈秀山都翻過來了,一根狐貍毛都沒找見。
“這蠢貨總不可能也和她一起死了吧?”宋玉抓狂。隨即定心一想,這蠢貨還真有可能!
第三天夜里,宋玉在陸蕓杉的陵墓里找到了陸江川。他蜷縮著躺著棺槨旁,無論宋玉怎么勸,仍是一言不發(fā)。
宋玉又氣又無奈,老狐貍已經(jīng)瘋了。
他伸手揪住陸江川的衣領(lǐng)將他提了起來“你清醒一點行嗎?她死了,她已經(jīng)死了,你就算在這躺到天荒地老她也不可能活過來!”
“陸江川,放手吧……”宋玉松了手,陸江川便倚著棺槨滑了下去,混沌的眼眸中逐漸聚起淚光來,慘白著一張臉,抱著頭哭得不能自已“蕓杉,陸蕓杉……沒有了,我再也沒有陸杉了……”
宋玉也紅了眼睛,蹲下身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一直是很驕傲的,宋玉從來都知道,也從來沒有什么能讓他這樣傷心,唯有陸蕓杉是他的死穴。
這是陸江川第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往后的一千八百年里,他每日都笑,再也沒掉過一滴眼淚。

故事講完了,陸江川望著遠處,一直沒有再開口。
長生抬頭看他“師叔,你還喜歡那個姑娘嗎?”
“喜歡?。 标懡ê攘丝诰朴斤L(fēng)開口“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她?!?br /> 小娃娃擰著眉頓了頓,又開口“妖怪真的都是沒有名字的嗎?”
陸江川有些好笑,他講的故事難道不夠悲傷嗎?他都快要老淚縱橫了好嗎?小娃娃的關(guān)注點居然歪成了這樣!
“當(dāng)然?!?br /> “師叔的名字是那位姑娘給取的”小娃娃抬頭眨了眨眼睛“那師父他的名字也是別的姑娘給取的嗎?”
“呸!哪家姑娘會像他這么不知羞?還宋玉,他也好意思!”少年撐著膝一只腳垂下樹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扭頭啐了一口。
“那師叔你呢?你的名字叫什么?”
他還是愣了愣,有一片梨花從他眼前飄過,一個纖瘦的身影一晃而過。
小丫頭歪著頭,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陸江川抬手猛灌了一口酒,眼睛都辣紅了,側(cè)過身去摸了摸她的頭,笑了,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他的眼中鋪滿了星辰,還是當(dāng)年那個俊俏少年郎的模樣“江川,我叫陸江川?!?br />
這還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年幼的陸蕓杉隨父親上山打獵,將受傷的他撿回了家。
“小狐貍,我叫陸蕓杉,你跟了我也該姓陸,取個什么名字好呢?啊,江川怎么樣?陸蕓杉,陸江川,很好聽對不對?”
“好聽個屁!小爺我堂堂神獸怎么能取人類的名字!我不要!我是乘黃!不是狐貍!”

長生挨著他坐了許久,夜風(fēng)吹起的時候,她師父宋玉回來了,嗷著嗓子喊她回家吃飯。長生跳下樹來,回頭看了看躺在樹上睡著了的陸江川。少年睡著了仍蹙著眉,他的皮膚很白,白得有些病態(tài),卻不影響那張好看的臉。他還是沒有變老,紅衣愈發(fā)鮮艷在夜風(fēng)中糾著梨花揚起又落下。他的心臟在單薄的胸腔中跳動,沉穩(wěn)而孤獨,已經(jīng)過了一千八百年了。
長生想,她的師叔是靈秀山上頂漂亮的人物,上天入地也再找不出這樣一個人來。他喜歡喝酒喜歡揚眉恣意地笑,山中的姐姐們都喜歡他,可長生看到的那個躺在花影中紅衣銀發(fā)的少年,分明是那樣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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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苗苗20    時間: 2022-11-30 09:45
太喜歡了,還有沒有這類的
作者: 追夢人    時間: 2022-11-30 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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