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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以食為天”,中國的老百姓歷來注重一個“食”字。熟人見面,寒暄之詞往往是“吃過了?”--“吃過了。你呢?”--“吃過了?!比欢瓦@么一個“食”字,卻困擾了我們數(shù)十年。這里說的不是“三年大饑荒”,而是平常日子。
這是朱普樂文中的一段話。他說:我的同學Z某,在一次聚會時談及她侄子無房結(jié)婚,想買“經(jīng)濟適用房”又找不到人,結(jié)論是“還是毛主席那時候好”。我不服,與之爭辯。毛治下,她也是弱者。她家成分雖然不壞,但母親是“一貫道”,“反動會道門”,屬于“壞分子”,“地富反壞右”名列老四。她前半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自不必說,就是衣食住行也頗為艱難。改革開放以后,她有了自己的“房改房”,三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一個人住綽綽有余。兒子當教師,有兩套住房。為人要實事求是,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其實,Z某不是邪惡,不是無知,而是大腦意外“短路”;造成所儲存的資料缺失,“程序紊亂”。曉之以理,拒絕遺忘,是可以恢復(fù)正常的。
從文中看,朱普樂先生年長于我,上世紀六十年代我還在讀書,他已開始工作,能夠以一個成熟的眼光觀察和記憶。這些記憶翔實、鮮活,涉及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不少有趣的細節(jié)。
喚醒記憶是對親歷者而言,更希望年輕人透過那些似乎好笑的過往,了解一下父輩們曾經(jīng)的生活經(jīng)歷。
拒絕遺忘,恐怕是朱先生為文的出發(fā)點。但“拒絕遺忘”不是目的,而是為了更清醒地認識歷史,并深刻總結(jié)其中的經(jīng)驗教訓,回頭路絕對不能走。
【朱普樂:毛主席時代的衣食住行】
寫一寫衣食住行,看似小事。然而行文中卻力難從心。如白頭宮女說開元天寶之遺事,訛錯乖張掛一漏萬都在所難免。又想,僅記錄自己知道的那些瑣碎事情而已,不必求全,也不必求同。
毛治下,職工工資先是“供給制”,后為“工資分”。1956年實行“薪金制”。此后二十多年一直未增加工資。以本人為例:1961年中師畢業(yè)參加工作,第一年實習工資每月29元;一年后轉(zhuǎn)正定級每月34元(后改為行政25級34.50元)。一直到1978年(毛死兩年以后)才開始第一次調(diào)資,增加到每月40元。
收入所得月月不夠用,是很多人常有的事。工資一發(fā),首先把全家的油鹽柴米買齊,如此便已所剩無幾,其它開銷只能量力而行。單位一般都成立“儲金會”,由財務(wù)人員主持經(jīng)辦。每月發(fā)工資的時候,每人扣存5元錢(各單位自行約定數(shù)額)。手頭拮據(jù)時可以向“儲金會”借款,下個月發(fā)工資必須扣還;不夠再借。故此常有人一邊領(lǐng)工資一邊借款。捉襟見肘,窘境層出。
親友熟人間還有一種“湊份子”的“互助會”:約定每人每月交錢若干,輪流由其中一人所得(輪流順序經(jīng)協(xié)商或抽簽而定)。目的是用來“辦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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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包括糧食、油料、棉花、棉布等在內(nèi)的一整套農(nóng)產(chǎn)品統(tǒng)購統(tǒng)銷制度體系形成,老百姓的穿衣吃飯被死死控制。當局按年度發(fā)給老百姓一定數(shù)量的布票,用以購買布料、衣服、蚊帳、床單,乃至布襪,一切含有棉紗成分的產(chǎn)品均屬其內(nèi)。正常情況下,不分大小口,每人每年一丈二尺。有幾年少一些,不等。聽人說,最少的一年只發(fā)了一尺七寸(一尺八寸)。一般家庭內(nèi)部按不同需要,量入為出,精打細算,統(tǒng)籌考慮使用。年歲大的人衣著不必講究,多半不添置新衣,省下布票給年輕人用。一家?guī)讉€孩子,總是只給老大添置新衣。老大穿的舊衣小了,給老二穿;老二穿小了,再給老三穿……衣服破了是不會丟棄的,補了又補,穿了又穿;以致補丁壘補丁是常見的事,不以為怪。
冬季發(fā)棉花票,用以購買彈好的棉花填充棉衣,和棉絮(被芯)。每人僅幾兩,根本不夠。
有海外匯款收入者,按匯款金額發(fā)給“僑匯券”,能買到一些市場上緊俏商品。然而對我們小縣城乃至農(nóng)村人來說,只是偶爾聽聞,見都沒見過。我是聽同事榮求立說的,她是上海人。
百貨公司偶爾推出零碎布料,一尺幾二尺幾三尺幾不等;推出清倉的大毛巾、小毛巾、手帕,免收或減收布票,眾人紛紛排隊搶購。零碎布料可以做鞋,或拼起來做內(nèi)衣內(nèi)褲;大毛巾可以拼成“毛巾被”,被認為是很“奢侈”的享受;手帕可以用來做無袖圓領(lǐng)衫,前胸一塊后背一塊,穿在身上象是前后掛了兩塊小圖版,怪怪的。有時候也推出毛線、球鞋等商品,很罕見,女人們遇上了,能喋喋不休地高興幾天。有些商品平時也是憑票供應(yīng)--不定時地、“稀里八岔”地發(fā)一次票。譬如手表,自行車,收音機,縫紉機,百貨公司到了貨也可能對外發(fā)票,多以科局、以“口”(如工交口、文衛(wèi)口、農(nóng)林口等)、以街道居委會為單位,幾十人甚至幾百人幾千人才能攤到一張票。普通老百姓根本無力問津。
后來有了尼龍襪,有了“的確涼”,不收布票。又是新產(chǎn)品,成為時髦,為眾人所追捧。一次,榮求立從上?;貋?,送我妻子一件“的確涼”短袖襯衣,筆挺,耐磨,洗后很容易干。我們很高興,總算開了一次“洋葷”。后來才知道這東西不透氣,穿在身上并不舒服。但那時候并不覺得:衣不蔽體的歲月,哪里會挑剔透氣不透氣?
一些大的廠礦根據(jù)不同工種發(fā)放“勞保用品”:工作帽,工作服,圍裙,勞保鞋,棉紗手套……人們常常將棉紗手套積攢下來,織成背心、套頭衫,很實惠。還有人弄(買)來一個個口罩,拆開來拼成蚊帳。真有雅興,令人嗟嘆而又羨慕。
更羨慕百貨公司職工。他們得風氣之先,偶爾能買到不收布票的日用品,且價廉物美。相比而言,他們的女職工一般都穿著入時,頭光面光,鮮活潔凈。所以有民謠稱:“百貨公司一枝花,蔬菜公司豆腐渣,食品公司母夜叉?!?br />
我們平時克勤克儉,萬般節(jié)約,過年時總要想盡辦法給孩子添置件把新衣,或棉襖,或罩褂,或褲子,或帽子;讓他們喜慶喜慶,高興高興。高興之余,不免調(diào)侃一句:“要想富,過年穿新褲?!?br />
從記事之日起,就沒斷過補丁衣服。個子長高了,褲腳短了,就續(xù)上一節(jié);找不到同色布,常續(xù)成兩種不同顏色。一條褲子著力處起毛了,快要破了,趕緊補上三個大補丁:兩膝處兩個,屁股上一個。裁縫店也代人補補丁。因為真正去做新衣服的人并不多;以大改小,以舊翻新,續(xù)褲腳,補補丁,他們都做。母親一條夾褲,是她專門用于生孩子時穿的,較為厚實,上面還有洗不干凈的點點血跡。母親將其縫補整齊,一直給我冬天穿,一直穿到中師畢業(yè)。
1961年在城關(guān)小學實習時,只有一條長褲,短了,褲腳吊得多高;也磨“洋花”了,“洋花”到洗滌時不能用力搓,更不能槌;只能在水里輕輕地揉幾揉,擺幾擺,否則就會破。第二天要上講臺了,發(fā)覺褲子側(cè)面口袋處破了一個洞,能見到腿上肉。找不到合適布,就用一塊花布補上。講課時常以一只手擋住補丁,不想被學生看見。
1962年調(diào)至潘村中學,能吃飽飯了,想到添置衣服。卻沒有布票。寒假前,學校調(diào)來個“右派”,是在徽州勞改茶場“勞教”期滿,安排來的,蕪湖人。他告訴我:蕪湖自由市場開放了,能買到許多東西,包括布票。于是托他寒假回家時代我買了兩丈布票,一元五角一尺,共花費三十元。春上,我高高興興到縣城西門口,買了一丈三尺細卡其布料(也可能是一丈四尺),米色,自以為很好看,做了一套中山裝。成為此后數(shù)年的“禮服”。
一度流行“假領(lǐng)”。就是做個襯衫領(lǐng),圍于脖子上,釘兩粒小扣子,下方有兩根細細的帶子,套在胳膊處。外人看起來好象穿了件新襯衫,其實里面穿的什么只有自己清楚。裁縫店專門給做,百貨公司也有的賣,收少量布票?!凹兕I(lǐng)”并無多少實用性,滿足虛榮心而已。
日本生產(chǎn)的進口尿素,是用低檔化纖布料做成袋子包裝的。人們嘖嘖稱嘆,覺得不可思議。心里說:我們都沒衣服穿,他們怎么就有布料做化肥袋子呢?于是不少人用這種尿素袋做成衣衫褲子,穿在身上有“株式會社”幾個字。我在太園下鄉(xiāng)時,也找供銷社的曹主任買了幾個袋子,做成一條褲子。我不愿意背“株式會社”字樣,買來一袋染料,自己動手,染成深棕色。穿在身上叫兒子看,問他好不好看?兒子也為我高興,連說“好,好?!眱鹤雍苡仔。谒劾?,爸爸的東西沒有不好的。妻子卻不以為然,說“掉色。不要把別的衣服染色了。”
至于農(nóng)村,農(nóng)民們就更可憐了。我在中村公社水南大隊、南容公社山水大隊下鄉(xiāng)住點時,看見不少小學生穿的棉襖都是大窟窿小眼,棉絮外露,破片掛掛的,如同叫花子一樣。大冷天赤腳破鞋,以稻草繩捆扎于腳背上--要不然鞋底就會掉下來。一家人伙蓋一床破被,被絮都裸露在外面。一家人伙穿一條長褲,誰出門有事,讓誰穿。還有人睡稻草堆。在堆積如屋高的稻草堆里扒個洞,爬進爬出。冬天,深山里雪下得特別大。大雪封門的日子,終日躺在里頭不出來。說“出來干什么?反倒冷得死?!边@種狀況是不能說的,也不能同情。否則就說你“給社會主義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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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以食為天”,中國的老百姓歷來注重一個“食”字。熟人見面,寒暄之詞往往是“吃過了?”--“吃過了。你呢?”--“吃過了?!比欢?,就這么一個“食”字,卻困擾了我們數(shù)十年。這里說的不是“三年大饑荒”,而是平常日子。
糧食定量供應(yīng),分大小口。成年人月供應(yīng)標準多在二十五斤半到三十二三斤之間。城鎮(zhèn)居民二十五斤半。機關(guān)干部、教師等要多一點,好象是二十七八斤。體育教師又比其他教師多一點,因為他們要帶領(lǐng)學生跑,跳,打球,消耗能量多一些。一線工人要多些,重體力勞動者則更多一點,有三十多斤。中學生也有二十八到三十斤,因為他們正在生長發(fā)育,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未成年的孩子則分年齡段,給予不同標準。孩子出生,憑出生證到派出所辦理戶口,到糧站辦理糧油供應(yīng)證,于次月正式供應(yīng)糧油。
每人月供菜油四兩。
農(nóng)村中的農(nóng)民稱之為“農(nóng)業(yè)戶”。相對于城鎮(zhèn)“供應(yīng)戶”,他們則為“另冊”,注定是不平等的。他們由公社大隊決定口糧,每人一年大約三百多斤原糧(即稻谷),秋后“分紅”時一次性決算??诩Z標準遠不及城鎮(zhèn)人口,對于從事體力勞動的人來說是不夠的。能力強會算計的人家,從長計議,厲行節(jié)約,多種瓜薯豆菜,日子尚能溫飽。能力不濟的人家則總是青黃不接捉襟見肘,甚至吃了上頓沒有下頓。農(nóng)村中的經(jīng)濟作物地區(qū),如黃田石井坑茶林隊,不產(chǎn)糧食,他們的口糧也到糧站購買;也發(fā)一張不同于城鎮(zhèn)戶的供應(yīng)卡。稱之為“經(jīng)農(nóng)戶”。“經(jīng)農(nóng)戶”比“農(nóng)田戶”事實上又要高“半格”,多了點保障。所以黃田的農(nóng)田戶總是想方設(shè)法遷往茶林隊。
一切米、面、雜糧,包括玉米、紅薯、土豆、山芋干……一切由它們加工的制品,均憑糧證或糧票供應(yīng)。但不是你想要什么,糧站就供應(yīng)什么;而是糧站有什么,你必須買什么。
一切食品店里的糕點零食,一切飲食店里的干飯稀飯包子油條粉皮發(fā)糕粉絲面條餛飩水餃……均收取糧票。
糧站并不是全部供應(yīng)大米和面粉,而是經(jīng)常搭售雜糧,如紅薯,玉米,山芋干。逢年過節(jié)則有可能搭售一點糯米、“富強粉”,供人們裹棕子、包餃子。平時一般沒有。五斤鮮紅薯抵折一斤糧,人們都覺得劃不來。玉米、山芋干則是一斤抵一斤。山芋干質(zhì)量奇差,多為淮北加工,不但臟兮兮,里頭常有老鼠屎、破棉絮,而且發(fā)霉味苦,難以下咽。后來食堂變換花樣,將山芋干磨成粉,做成黑黑的“湯圓”,照樣難吃。糧食不太緊張的人家多半選擇放棄。新鮮山芋和玉米多碎成小顆粒,夾雜在米里一起煮。小時候在榔橋養(yǎng)父母家,幾乎頓頓是這樣的伙食,我都吃怕了,不想吃。養(yǎng)母則耐心地告誡我:“小把戲懂事點,不好吃也要強強地吃一點。這種飯菜能吃得長就不錯了。往后還不知道是個什么日子哩?!焙髞?,不幸被她言中。
出門辦事,不帶足糧票是無法生存的,有錢都買不上吃的。上海人真“精致”,居然發(fā)行“半兩”的糧票。據(jù)說“半兩”糧票可以買一根油條,或者買一碗小餛飩。武漢人則“大大咧咧”,傳聞一根油條居然收二兩糧票,那油條該有多大?多少人吃得起?遠不及上海人會精打細算。逢年過節(jié)發(fā)放肉票、魚票、雞蛋票、糕點票、糖票……平時沒有。平時干脆不賣,或者隔三岔五地賣一下,或者剛開開門來,很快就賣完了。象征性而已。豬肉不貴,最早四角幾一斤,后來漲到七角幾一斤。想買肉的人總是很早起來排隊,冬天裹著棉大衣“猴”在街邊等。天亮了,開門了,賣肉的來了,于是人頭攢動,躍躍欲試,一齊喊:“一個個來,不準插隊!”
豬肉很快就沒有了,說賣完了。后面排起長長隊伍卻又要空手而回的人不甘心,不滿意,操娘日媽罵聲不斷。于是站在肉案邊坦胸露背趾高氣揚的屠夫不高興了,將手中屠刀“咣當”一聲擲于肉案上,大聲嚷嚷起來:“你再罵,再罵?再罵老子撕你的B嘴!”--“就要罵!肉到哪里去了?”--“肉到哪里去了?老子吃了!一頭豬老子一個人吃了!怎么樣?有本事你跳天去,有本事你罵上頭去!”有一度,食品公司也動腦筋想辦法,將豬肉分割成二兩五錢一份,以篾編小盤盛起,排隊購買者每人只準買一份。能買到肉的人多些了,但只有二兩五錢。而且最后還是有人買不著。
鄉(xiāng)間的豬肉供應(yīng)要好一些,不是十分緊俏。于是我們逢年過節(jié)常常結(jié)伴或托人到鄉(xiāng)間去買。鄉(xiāng)間為什么好一些?其中有一條原因確鑿無疑:鄉(xiāng)間農(nóng)民更貧困,多數(shù)人買不起豬肉。相對而言,市場就緩和一些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在太園公社下鄉(xiāng)。當?shù)毓╀N社每天都有豬肉供應(yīng)(不是天天殺豬,而是頭天未賣完的肉次日再賣)。食堂炊事員老張,有時候單獨買二兩五錢瘦肉,做成汆湯肉,以大碗盛起,蒸于飯鍋上。中午買飯時,鍋蓋一揭開,一陣香味撲鼻而來,令人直咽口水。老張連忙小心翼翼將汆湯肉碗端起來,擱于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不要弄潑了,這是張主任的?!睆堉魅尉褪枪绻芪瘯魅螐堅獫Kg或請老張代他烹調(diào)這樣一份汆湯肉,價值一角八分五厘。張主任不是沾食堂便宜,而是自費。憑心而論,那時候基層還沒有公款吃喝,都得自己付錢。
不久,我們一伙人參于太美大隊籌辦村史展覽館,都在大隊食堂就餐。有一天村里殺豬,我們委托炊事員單獨買肉燉了一罐肉湯,大家平分,每人一碗。感覺其味無窮。甚至后來幾十年,每每喝湯之際總不忘記這一次;總覺得哪一次都沒有這一次這么好吃。不知道什么緣故。
偶爾也發(fā)豬油票,更多時候還是排長隊購買。如果賣煉過的凍豬油,人們的搶購心態(tài)則要平和一些。在那種食品匱乏年代,老百姓油水缺乏,豬油被認為好東西,金貴得很,常常被作為上等禮品送人。不象現(xiàn)在無人問津。我那時經(jīng)常被抽到宣傳部幫忙寫材料,經(jīng)常開夜差。部里的主辦科員吳宗慶總是在食堂買些鍋巴,夜里泡鍋巴吃。一天,吳宗慶說:“小朱,今天晚上有好東西吃了。”--“什么好東西?”--“家里人帶豬油來了。我們吃豬油泡鍋巴,噴香?!必i油泡鍋巴,再撮上一點鹽,果然好吃,果然噴香。
油條也奇缺。有一天兒子病了,食欲不佳。我問他:“想吃什么?想吃什么爸去買?!眱鹤诱f想吃油條。于是我立即出門購買。油條歸“飲服公司”賣,就在荷花塘畔。我耐心地排隊,耐心地緩慢前移。突然,賣油條的小蕭喊:“沒有了!賣完了!”我傻眼了,前面只有一個人了,就要輪到我了,怎么就沒了?兒子竟如此命苦,想吃根油條都吃不上?他老子怎么這樣無能,這么點愿望都滿足不了?每每記起,總覺得對不起兒子。
蔬菜,豆制品,到蔬菜公司購買。豆制品按季度發(fā)票,蔬菜不憑票。蔬菜也是供不應(yīng)求。每當來了一批蔬菜,如大白菜,辣椒,茄子,營業(yè)員們都要挑一些好的留下來,自己要,或者做人情。豆制品也是一樣,臭干子醬油干子一到,她們立馬將大而厚的干子留存起來(涇縣賣豆腐干論塊,而不是論斤兩,厚薄之間差別很大)。動作之快令人嗟嘆,如風卷殘云。排在后面的人常常掃興而去。那里面有我兩個熟人,對我還算客氣,每每“勻幾塊”給我。而我卻無以為報,暗自羞愧。
冬天蔬菜少,以青菜蘿卜為主,以腌菜為主。入冬以后,各家各戶乃至食堂,都要腌菜。高桿白菜上市的時候,人們便整板車整擔地買來,晾曬在竿子上、墻頭上、屋面上,青青白白,整整齊齊,很好看。曬軟洗凈以后,就可以腌了。腌菜用的是大缸,男人赤了腳進去踩。一層層鋪菜一層層踩實(也有人間雜蘿卜于其中),最后將準備好的青石壓在上面。便是全家人一個冬天的用菜了。
單身漢的時候,我們吃食堂。食堂與食堂相比,差別也很大。我們文教局食堂最“吃蹩”,最差。一個管理員,一個炊事員,供應(yīng)什么吃什么,清湯寡水;沒有任何“門道”,沒有任何額外的油水。我們便去附近商業(yè)局食堂就餐。這個食堂很大,所轄幾個公司的干部職工都在這里就餐。經(jīng)常有肉食供應(yīng),還有饅頭包子,還有咸鴨蛋松花蛋,叫人刮目相看。文教局食堂沒有,總是咸菜,山芋桿子炒青椒。但商業(yè)局食堂要收取“小伙食補貼”,每月一元五角。這份補貼本可以由單位支出,但文教局會計不同意,說這份補貼只能補給自己食堂。誰叫你不在本食堂就餐?后來發(fā)現(xiàn)縣委會食堂也不差,也很大,花式品種也不少,我便去搭伙--反正憑錢憑糧票,又不是白吃。我這樣鼓勵自己。時間長了,管理食堂的查會計也要我交“小伙食補貼”。我沒得給,跟他扯皮:“我經(jīng)常幫你們做事,買點飯吃還不可以?”--“你幫哪個做事了?你又沒幫我做事?!保皫湍銈兛h委做事呀。不信去問宣傳部(“文革”期間叫宣傳小組)?!辈闀嬍莻€“大大咧咧”的人,無意頂真,便松動下來:“你回去要嘛,要到就給我。”縣委食堂常有魚肉供應(yīng),還有臘腸。一節(jié)一節(jié)的臘腸蒸熟了,不切成片,也不切成段,而是整節(jié)出售,三四寸長,要買就是一節(jié)。整節(jié)臘腸擱在飯碗里,有點怪怪的,容易產(chǎn)生不雅的聯(lián)想。
買飯排隊,誰都一樣,經(jīng)常排起一條龍。有一次,王樂平書記排在我后面,隔了一個人。王書記拿一個大碗,拿一雙筷子,仰著頭,不時地哼上幾句總也聽不清的歌詞;食堂里敲碗的聲音不斷,王書記偶而也摻和其中,也敲敲碗,問:“今天吃什么菜呀?”--“包菜找(炒)肉絲!”(調(diào)侃,說炒肉絲里肉太少)--“啊,好,好?!?br />
平時,小縣城里也沒什么糕點甜食供應(yīng),記憶中最常見的是“香蕉酥”。逢年過節(jié)倒有一些應(yīng)景的副食品,如端午的綠豆糕,中秋的月餅。也是發(fā)放票證、憑證供應(yīng)。除憑票買糖外,病人還可以憑醫(yī)生證明購買二兩紅糖或砂糖。因此有的人沒病也去看“病”,只是想買二兩糖。
買什么都要票證。只不過有的票證常年發(fā)放,如糧、油、豆制品;而有的票證只在大的節(jié)日發(fā)放,才有供應(yīng),如雞鴨鵝魚蛋,糕點。這時候,相關(guān)單位要出去“組織貨源”,就是到外地采購。采購到了,老百姓才有的吃。因此逢年過節(jié)是大人小孩最盼望的時候,最亢奮的時候,也常常是最辛苦的時候,最無奈的時候。菜場也罷,商店也罷,到處都在排長隊,到處都在人頭攢動,在擁擠,在罵罵咧咧,甚而爭吵推搡、碰碰撞撞。平時太苦了,誰不想過年的時候一家人打打牙祭?
豈只穿衣吃飯要憑證?女人用的衛(wèi)生紙都要憑證。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老伴在天津工作,取道北京回四川探親途中突然來“例假”,遂去商店購買衛(wèi)生紙。營業(yè)員要北京本地的購物證,并強調(diào)說除了軍人,其他人一概憑證。無法通融。大街上巧遇一位女軍人,老伴遂向她訴說困難,請求邦助購買。想不到那位年輕女軍人毫無憐憫之心,漠然離去。
我的遠房親戚施某,住蔡村公社大康大隊。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利用下鄉(xiāng)機會去他家探望。夏天,正是燒晚飯時候。他母親(我稱呼姨娘)正在給幾個小男孩洗澡。小男孩都只有八九歲十多歲,終日一絲不掛,四處竄耍,早已是滿身泥灰。大的洗了小的洗,一盆洗澡水成了泥漿。洗過澡的小孩還是一絲不掛。只是不停地招呼:“不要再搞臟了!”那邊他妻子(我稱呼嫂嫂)在炒菜。一大碗南瓜炒好端上桌,小孩們即跑來用手抓,燙得咀里不停地吹氣:“弗,弗!”待第二碗豆角炒好,南瓜則已經(jīng)搶光了。嫂嫂一邊制止一邊罵:“這些小鬼,就象是餓牢里放出來的!”在當?shù)?,施家境況不算差。他父親當過大隊書記。他自己原先在地質(zhì)隊工作,后來不知怎么回家勞動。在地方上算得個頭面人物。因為家口重,依然活得不輕松。
老百姓生活艱難,小吏們的日子也不輕松。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縣文教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長郝啟富,有三四個小孩;妻子本來有工作,因為家口重,遂辭了工作,做“全職太太”,僅靠郝局長每月六十幾元工資,日子過得有些拮據(jù)。城關(guān)小學照顧他,騰出房子給他們住,還將一塊不小的菜園地給他妻子種菜。有一天我去他家,正是晚飯時候,飯桌上幾樣咸菜,唯一小搪瓷碗里蒸了一個蛋羹。“全職太太”說是給郝局長吃的,給他補補營養(yǎng),因為他是“頂梁柱”,全家都靠他。孩子都不大,兩三歲,四五歲,七八歲,他們都不吵不鬧不爭不要,仿佛習慣了似的。
民謠說:“四個輪子一把刀,白衣戰(zhàn)士紅旗飄”。是所謂當年物質(zhì)極度匱乏年代里四種“吃得開”的人?!八膫€輪子”--開汽車跑運輸?shù)乃緳C。他們在外面跑,比較活絡(luò),有機會得到別人難以得到的東西?!耙话训丁保婪?。豬肉緊俏,他們刀下便是人情?!鞍滓聭?zhàn)士”--醫(yī)護人員。人總會生病,生了病必然會有求于他們?!凹t旗飄”--解放軍軍人,國家保障,身份顯赫。
正如董郁玉先生所說:毛治下的中國,“居民幾乎所有生活用品都被納入到無所不包的配給體系,以致小至火柴和衛(wèi)生紙這樣的日用品都要憑票購買甚至還不一定買得到的嚴酷現(xiàn)實……”(《炎黃春秋》2013年第8期第3頁)
住
涇縣農(nóng)村的住房情況一般較為寬裕。尤其茂林、黃田、溪頭、陳村、厚岸、包合等地,歷史上文風興甚,經(jīng)濟發(fā)達,讀書識字乃至經(jīng)商做官人較多,蓋起大片大片的廳堂樓舍。共產(chǎn)黨奪取政權(quán)以后,地主富農(nóng)資本家被打倒,田地被瓜分,房屋也被瓜分,貧苦農(nóng)民都分到住房,居住較為寬敞。黃田村空房很多,誰來住都可以,根本不用租金。住長了,也就變成他的房了?!把蟠荨边@組大宅院,占地4200平米,建筑面積3700平米,“土改”時除留給原房子主人四間房、一間堂屋和一間灶屋以外,其余分給了七、八戶農(nóng)民。就是說每戶大約分得近500平米空間,其中建筑面積就達400多平米。足足抵得上如今一幢別墅,有過之而無不及。
城鎮(zhèn)居民的住房就緊張多了。機關(guān)干部一律由單位或系統(tǒng)安排住房。單身漢數(shù)人一間是很正常的事情。1961年我在城關(guān)小學當教師,住的是四人一間的民房和兩人一間的披廈。次年到文教局,與人同住一間。1962年到潘村中學,住在大門口廂房內(nèi),約6平米。房內(nèi)只容得下一張床、兩張課桌和一條方凳。1963年到文化館,三人同住一間大約十多平米的房間。以屏風隔成內(nèi)外兩個空間,王靜山住里間(他先來),我與潘德平住外間;二人各一張單人床,床下面各一只破箱子。1967年結(jié)婚的時候,文化館給我半間房,好在是獨立空間,約八、九平米。除一張雙人床以外,岳母給了我們一張六仙桌和兩張椅子。自己又買了個煤油爐,似乎有點象個樣子了。后來,文化館建了一路平房,每人一間(有房者不安排),約十五、六平米。那時候我的孩子已經(jīng)出生?!拔母铩敝幸欢阮嵟媪麟x居無定所。終于在文化局領(lǐng)導的關(guān)照下,批給我二千五百元(后來突破了一點),在大會堂一塊空閑地上蓋了兩間極其簡陋的平房和半間廚房。待買得起房,真正改善居住條件,則已是改革開放之后--已經(jīng)不是本文記述的范圍了。
已婚的人可以分得一間房。如果有家屬(配偶、父母、子女)隨住,房間會大一點,尚可騰出小塊地方作廚房。都沒有“衛(wèi)生間”,一律上公共廁所(那時候沒有“衛(wèi)生間”“洗手間”這樣的詞匯,直呼“廁所”“茅房”)。我常去縣委會葛兆銑、吳宗慶等人家。他們住的是老式民居,四周皆木板,縫隙多大。戶與戶之間一點都不隔音,睡夢中翻個身隔壁人家都能聽得真切。城關(guān)小學也多為這種民居。我的同學H某在那里當教師時,與一位女教師合住一間--中間以木板隔斷,分別走兩個門進出,相安無事。房頂上只搭了一方竹簾,實際上是通的,用他的話說: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聽得見。那女教師有個相好,情投意合,一度間如膠似漆,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一天夜里,相好的進了她的房,H某睡在這邊床上一動不敢動,大氣都不敢出,用被子將腦袋捂得嚴嚴實實……
街道居民的住房有兩種情況:一是祖上有房,而房子又不多,僅夠一家人居住。故此居住狀況必不太好,舊民房,狹窄,潮濕,陰暗,一家人十個八個擠在一起。這種私有房產(chǎn)是不允許多的,一旦多了,權(quán)力者就要把你的房子無償劫走--謂之“沒收”。“土改”時這樣做了,“土改”以后在城市里還搞過所謂“私改”--私營工商業(yè)改造,“沒收”多余房產(chǎn)。我的朋友曹遠芳,他父親五十年代在南街開書店,有一些房子,后來“私改”時就把他家房子“沒收”了。二是無房戶,租住“房管所”公房。也是民居,也是陰暗潮濕,也是狹窄閉塞;又陡又仄的樓梯;有的僅一斗天窗,采一線光亮而已。一家三代蝸居在一個十幾平米的房間,吃喝拉撒無所不包。老老小小全部上里弄巷道內(nèi)的公共廁所。各家各戶自備一馬桶,或一痰盂,平日裝屎盛尿,滿了則拎去廁所倒掉。因此每日清晨必為公廁最熱鬧的時候,男女老少你攢我擠。趿著鞋子者,拎著褲子者;吭哧吭哧痰咳不爽而氣喘吁吁者,唏溜唏溜抽劣質(zhì)香煙而言語不清者;扶老攜幼,大呼小叫……為市井一觀。
各家各戶多無單獨廚房,而是一大間里集中了若干爐灶,較為均勻地遍布各個角落;與之配套的常有水缸,碗櫥,柴禾,及鍋碗盆勺。早先燒柴禾,爾后燒煤球,使用煤氣則已是改革開放以后的事情。三戶五戶,乃至十戶八戶人家擠在一個空間煮飯燒菜,叮叮當當,磕磕碰碰,既嘈雜又熱鬧。你家吃什么好的,我家吃什么孬的,一覽無遺。如果大家相處通達和諧,也可以互相幫助互通有無。燒了好吃的,大家分點嘗嘗,通融人情,增進友誼。今天借你一升米,改日必堆滿一升還你;細聲細語,一團和氣。如果“階級斗爭”之弦繃緊了,那是不敢多言多語的,不聲不響把飯菜燒好,趕緊端進自家房間。沒有自來水。各家備一擔水桶,到西門口大河挑水。也有人以挑水送水為職業(yè),十分辛苦。
夏天,涇縣奇熱。每年總有那末一段日子,夜里熱得不能睡。于是將涼床竹椅搬到外面乃至街邊路旁,似坐似靠似睡。折騰半夜待微微合眼,東方即發(fā)白了。那時候沒有空調(diào),用得起電風扇的人家都是少數(shù)。
冬天奇冷,常常冷到零下七、八度。于是深秋時節(jié)即去附近農(nóng)村弄些稻草,反復(fù)曬干,梳理干凈,厚厚地鋪于床上,再鋪上墊絮、床單。老伴說她上大學之前從未睡過墊絮和床單,只鋪稻草,稻草上鋪張草席,上面蓋床棉被。草席一旦破損常劃傷皮膚。我說“那不冷?”--“開始是冷,睡睡也就不覺得冷了。”老伴家住四川,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看來比我們涇縣還要窮苦。冬天洗澡是一難題。全城僅一南門澡堂,又老又舊又小,遠不能滿足百姓需求。“飲服公司”下大力氣,終于新辦一堂浴室,在荷花塘畔。依舊十分擁擠。尤其大年三十前幾天,澡客盈門,排隊等候,洗上一個澡得花幾個小時。女同胞更難,根本無處洗;多半是在家支起“澡帳”,大盆沐浴--房間里生一盆炭火。有一次不慎一氧化碳中毒,幸虧救治及時,才沒有造成惡果。
我的同學Z某,在一次聚會時談及她侄子無房結(jié)婚,想買“經(jīng)濟適用房”又找不到人,結(jié)論是“還是毛主席那時候好”。我不服,與之爭辯。毛治下,她也是弱者。她家成分雖然不壞,但母親是“一貫道”,“反動道會門”,屬于“壞分子”,“地富反壞右”名列老四。她前半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自不必說,就是衣食住行也頗為艱難。改革開放以后,她有了自己的“房改房”,三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一個人住綽綽有余。兒子當教師,有兩套住房。毛治下,她能有這般日子?為人要實事求是,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其實,Z某不是邪惡,不是無知,而是大腦意外“短路”;造成所儲存的資料缺失,“程序紊亂”。曉之以理,拒絕遺忘,是可以恢復(fù)正常的。
行
對于縣城乃至農(nóng)村人來說,行,主要就是徒步,俗稱“起旱”。干部下鄉(xiāng),徒步;學生上學,徒步;走親訪友,徒步;遷徙搬家,更是徒步。那時候的人特別能走路,一天走上六七十里不在話下。汽車站最早在縣城北門,幾輛木廂汽車,兩邊很小的窗子,后面開門;有點象囚車,也有點象郵車,還有點象裝豬的車。只開往蕪湖、繁昌、南陵,班次也不正常。后來在蘇紅廣場做了個新車站,比較象樣了,開往外地的班車也多了一些。到蕪湖是一元二角五分,到合肥是二元四角。1958年之前,青弋江上沒有橋,汽車出城要過輪渡。有一艘鐵質(zhì)擺渡船,方形,俗稱“鐵烏龜”。汽車開到渡船上,兩岸工人以繩索拉動,渡船便象烏龜鳧水一樣,慢慢地到了對岸。公路為砂石鋪成,路況極差,坑坑洼洼;發(fā)大水的日子,不能通行。跑趟蕪湖至少要半天,楊毛埂一段特別亂糟糟,經(jīng)常出事故。跑合肥則更難。過長江須輪渡。此輪渡進步一些了,機動,也大得多,可以同時擺渡幾輛汽車。屆時,旅客必須下車,隨車站立于輪渡上。輪渡很慢,蒼茫的江水之中如一只甲蟲,隨波逐流。因此,兩岸等待輪渡的車輛總是排起長長的隊伍,望不到盡頭。過了輪渡,必在附近小飯館吃午飯,是運輸公司指定的。飯菜很差,且貴,裹腹而已。全是砂石路,萬般難行。汽車象個老年病人,“哼哧哼哧”地“哼”到合肥,常常是夕陽西下,夜幕將臨。
要去上海,必須先坐汽車到繁昌一個什么火車站,那里每天有一班開往上海的火車。
涇縣崇山峻嶺,公路里程甚少,緣于修筑之艱難。交通問題一直是困擾人們的難題。王樂平在涇縣任領(lǐng)導多年,是個想干事的人,為涇縣的公路建設(shè)動了不少點子,出了不少力。蘇紅公社的桃?guī)X公路就是在他的規(guī)劃與領(lǐng)導下建成的。這地方窮鄉(xiāng)僻壤,山高路險,盤山繞道,實非易事。
縣城無公交,更無出租車。只有幫人運送行李物品的挑夫,和拉板車的工人。及至三輪車、“達雅機”出現(xiàn),已經(jīng)是后來的事情。
還有“雞公車”--鄉(xiāng)間常用的一種獨輪車,既是運輸工具,也可用作交通公具。小時候在榔橋,經(jīng)??匆姀目h城來的車隊,一行十個八個,“吱吱呀呀”,覺得很壯觀。車子系質(zhì)地緊密的木料制作,大大小小的榫頭結(jié)構(gòu)而成。一實心木輪,上面鋃裹著鐵片;用長了,鐵片磨得雪亮。最前端還有一個很小的輪子,謂之“雞公嘴”,是過溝過坎時臨時作過渡支撐用;也可以穿起繩索由人在前方拉動,上坡時幫助前行。推車人在后面把握兩邊的車柄把手,同時掌握平衡,用腰上的力推動車子。很講究技巧。中間有隆起的木結(jié)構(gòu)“隔斷”,將車分為兩半,是承載重物的地方??梢詫⒁\輸?shù)臇|西,如幾袋稻谷,數(shù)根木料,磚瓦石灰,柴禾家具,捆綁牢定。也可以載人。人坐在上面,斜斜地依靠在“隔斷”上(一般須墊上被子)。腳力不濟的老人小孩,走親戚的小媳婦,常坐這種“雞公車”。我多次見過,覺得很有風味。也有人說,這就是諸葛亮發(fā)明的“木牛流馬”,恐怕是穿鑿附會。
自行車是頗受人們歡迎的代步工具。一般單位都要努力弄一輛乃至幾輛自行車,或購買(要票證),或上級發(fā)放,或通過別的途徑弄來舊車。早先文教局有二輛自行車,都是上海永久牌。其中一輛公用,誰下鄉(xiāng)、誰有公事,誰用。晚飯后總有人將車推出來,在門口空地上騎玩。我就是那時候?qū)W會的。因為這輛車用的人多,壞得也快。還有一輛車歸郝局長專用。那時候沒有轎車,領(lǐng)導專用一輛自行車,大家覺得正常。郝局長上班下班,乃至下鄉(xiāng)(譬如去潘村中學),都騎自行車。他車技很好,不但能一只手把握龍頭上車下車,還能作短暫停車,還能在很窄的田埂上騎行,過小溝小坎時居然不下車--先將前輪拎一把,再將后輪拎一把,就過去了。叫人看得發(fā)呆。我就差多了。在潘村中學時,有一次騎公家車子往縣城,行至山口鋪一段下坡,我得意忘形了,不慎摔倒,膝蓋處摔成一大創(chuàng)口,鮮血直淌。趕緊到縣醫(yī)院包扎醫(yī)治。那時候縣醫(yī)院在“天主教堂”,也就是后來的“人武部”。
上海永久牌自行車是萬眾矚目的名牌。還有“鳳凰”、“飛鴿”,都很好。一部自行車的價格大約150元人民幣。那時候工資低,一般僅夠維持一家人吃飯;甚至寅吃卯糧,月月虧空,要多長日子才能攢夠這么多錢?而且要票證。自行車票不是長年發(fā),而是偶爾一次,數(shù)百人中難得一張。于是托關(guān)系走后門則不言而喻。
出門辦事,到外地出差,住宿問題常令人困擾。那年月控制人們出行,旅社甚少;且都是國營集體,官商作風十分嚴重,大都不作為或不想作為,諸多不便常令住宿人尷尬不已。無論去哪個城市,無論多晚到達,必須去“住宿接待站”排隊登記,然后持單到指定的旅社住宿。一個城市,多半在東南西北各處設(shè)立幾個“接待站”,不常出門者難以找到。各旅社不得自行接待住宿。如果信息訛錯,指定的旅社住滿了,沒有空位,還得折回接待站重新分配。我就遭遇過這種折騰。旅社多為統(tǒng)鋪,十幾個人一大間。即便二人間三人間,乃至單人間,房門都是不能從里面拴扣的,旅社職工可以不經(jīng)旅客許可隨意打開。房門上有一塊小小的長方形玻璃窗口,可以直接窺視房內(nèi)。那是“階級斗爭”的產(chǎn)物,以防旅客在里面搞“反革命活動”。
經(jīng)常住不上旅社,而不得不住澡堂。住澡堂也得由“接待站”分配,得等到晚上十點鐘以后才能入住。這時候洗浴的人走光了,澡堂職工略事整理,搬出又臟又潮的棉被,一個鋪位上放一床(下面有一塊厚墊),就是今晚的睡具了。有一次我去蚌埠出差,也是住的澡堂?;丶也粠滋欤患胰似浒W無比。小兒子尚不會說話,身上抓得指痕累累,夜不能寐。我們感覺不對勁,第二天認真翻查,發(fā)現(xiàn)染上了虱子。于是全家徹底翻騰,從床單、蓋被、蚊帳,到內(nèi)外衣物,全部用“666粉”浸泡,開水煮,太陽曬……經(jīng)數(shù)日折騰,才將虱子滅絕。留下深刻記憶。
我們也特別忙碌。忙于政治運動,忙于“義務(wù)勞動”;忙于“斗私批修”,忙于 “興無滅資”,忙于整肅別人或遭別人整肅;忙于“棄小家顧大家”,忙于“支援世界革命”,忙于“解放全人類”……我們被權(quán)力者以“革命”的名義“綁架”了,以至無力顧及家庭,無力顧及家人的健康與安全,無力盡到自己應(yīng)盡的家庭責任。一年夏天,農(nóng)村“雙搶”季節(jié),機關(guān)學校、商店廠礦的干部職工,乃至街道居民,都得無償?shù)厝ドa(chǎn)隊邦助割稻。我們不敢怠慢,更不敢提出困難。一天,我與妻子天未亮即奔往田間。兒子才一歲多,讓他獨自睡在床上。兒子醒來后發(fā)覺大人不在,大哭,赤腳跑到門口嘶叫。然而門鎖了,好心的鄰居也打不開,只得隔著窗口安慰他。直到十點多鐘,我們回家以后,兒子還在抽泣不止。今日記起還覺得后怕:如果孩子出了事故,豈非終生悔恨?而當時卻不,以為割稻比孩子安全重要,以為我等之徒就該積極參加,不得討價還價。只能寄希望于僥幸。好在孩子只是受了委曲,沒有釀成苦果。
有的人家則遺恨終生。鄰里一戶人家,夫妻倆都上班去了,幼小的兒子睡于床上未醒。大人遂以被褥枕頭擋住床沿。以為這樣可以安全。誰知小孩翻落到水泥地上,撞擊腦袋,三日后夭折。還有一戶,丈夫在縣委機關(guān)工作,妻子是教師。都要上班,都很忙。遂將幼小的兒子以布帶綁在椅子上,囑其自己玩。妻子以為上完一堂課即回,不會有大礙。誰知兒子連椅帶人摔倒,也是撞傷頭,經(jīng)醫(yī)院搶救無效死亡。
人性常常是脆弱的。既然謊言重復(fù)一千遍可能成為“真理”,本來的人性也就漸漸被扭曲了。乃至于那樣的麻木不仁,那樣的漠視生命,以為一切都是那樣的天經(jīng)地義。
計劃經(jīng)濟年代的票證
“票證”這兩個字,現(xiàn)在人們的理解:“票”--應(yīng)該是鈔票、郵票、電影票、門票等等;“證”--應(yīng)該是身份證、選民證、工作證、學生證等等。總之,在現(xiàn)在的人們看來:“票”是代表價值的;“證”是證明身份的?,F(xiàn)在只要有鈔票,就可以買各種貨。只要是公民,就理所當然的有各種“證”,來證明你的身份。然而,在改革開放前的計劃經(jīng)濟年代,各種“票證”的概念與現(xiàn)在是不完全一樣的。那時的各種“票證”,對每個人和每個家庭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在日常生活中是必不可少的。
那時有各種各樣、名目繁多的“票”和“證”?!捌薄本陀校杭Z票、油票、布票、棉花票、豆腐票、肉票、肥皂票、糖票等等。以上這些票是按人定量每月(年)發(fā)放的,而且是定點供應(yīng)的。還有一些緊俏物資的票,既不定量也不定時,如手表票、縫紉機票、自行車票等。還有逢年過節(jié),根據(jù)物資的多少,臨時發(fā)一些酒票、香煙票、香菇票、木耳票、粉絲票等。以上這些票多數(shù)是發(fā)給有城鎮(zhèn)戶口吃商品糧的居民的,農(nóng)民能發(fā)到的票只有其中小部分,如布票、棉花票、肥皂票等。
“證”主要的是購糧證和購貨證。購糧證是和糧票同時使用的,去糧站買糧食缺一不可。購貨證主要是買鹽(鹽也是定量的,每人每月1市斤)。購貨證還可以購買臨時分配的食品和生活用品,購貨以后,要進行登記,以免重購。購貨證也發(fā)給農(nóng)民,讓他們買鹽和其他由供銷合作社憑計劃供應(yīng)的少量的食品和工業(yè)品。
民以食為天,吃飯是人們的第一件大事。因此,糧票是最重要的票。糧票按年齡和工種進行定量。當時的糧食定量分得很細,比如:縣機關(guān)干部、教師、醫(yī)師每人每月27斤,區(qū)鄉(xiāng)干部33斤,居民24斤,大學生33斤,中學生22斤到24斤,兒童15斤。工人按工種:特殊工種45斤,重體力勞動工37斤,一般體力勞動工30到33斤,輕體力勞動工27斤等等。在每人的定量里包括熟食票每人2斤。用熟食票可以買大餅、油條、包子和餅干等副食品,可以到飲食店買面條和米飯,也可在省內(nèi)流動使用,因此當時的熟食票是很寶貴的。
如果出差到外地,要用定額的固定糧票,到糧管所去換省內(nèi)流動糧票和全國流動糧票。出差和下鄉(xiāng)每人每天有半斤糧票補貼,到農(nóng)村付給搭伙的農(nóng)家每天1.25斤糧票。出差到食堂去吃飯,都要用流動糧票,購買飯票才能用餐。
缺糧的農(nóng)民使用農(nóng)村返銷糧票和農(nóng)村購糧證。還有飼料票,專門供應(yīng)畜牧場和少數(shù)的養(yǎng)豬專業(yè)戶。對投售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農(nóng)民,按不同的產(chǎn)品、數(shù)量進行糧食獎售,發(fā)給獎售糧票。
軍隊也使用“軍用價購糧票”。部隊憑此糧票,可以直接到任何地方的糧站去購糧,而且不用給鈔票。由糧食部門憑此糧票向有關(guān)部門結(jié)賬。
油票和布票以及其他的票,也是很重要的票。這些票都是按人頭發(fā)放的:油票每人每月0.25斤,布票每人每年3尺1寸,棉花票每人每年0.5斤,肉票每人每月1斤(1斤肉票可以買1斤雞蛋),豆腐票每人每月3斤,肥皂票每人每月1塊,糖票每人每月0.25斤。在1960年至1962年的三年困難時期,各種定量都進行了削減。比如:糧票每人每月減2斤,布票減到1尺7寸,肥皂票減到半塊。其他票供應(yīng)的物資也不同程度的削減。總之人們都過著緊巴巴的日子。
自行車、手表、縫紉機是當時人們追求的高檔商品。由于物資極度的匱乏,因此,很少有票發(fā),一個單位一年只能發(fā)到一二張票。發(fā)給誰?使當時的領(lǐng)導很傷腦筋,于是要大家發(fā)揚風格,互相謙讓,或者照輪。有的單位實在分不下去,為了避免矛盾,就采取抓鬮的方法,誰抓到就歸誰去買。我1962年結(jié)婚時,愛人的單位分給她一張縫紉機票,買了一臺西湖牌縫紉機,在當時它是我家最奢侈的工業(yè)品,現(xiàn)在還完好無損,成了我家的傳家寶。遂昌中學的一位老師,當年憑票買的一輛永久牌自行車,直到如今還在騎。
逢年過節(jié)的副食品票,是發(fā)給單位的,一般居民和農(nóng)民是沒有的。雖然在單位里工作的人都有,但數(shù)量少得可憐:一張香菇票、木耳票,只能買1兩。有時還有糕點票,也就是一張2斤。還有酒票和煙票也是逢年過節(jié)發(fā)一點,“煙客”和“酒鬼”平時只好熬癮,或者抽旱煙和想辦法搞一點酒精兌水喝。
有一年中秋節(jié)發(fā)月餅票,一張票2個月餅,農(nóng)民也有。于是縣食品廠連夜加班加點生產(chǎn),爾后用汽車運到各區(qū)鄉(xiāng)的供銷社,再由農(nóng)民憑購貨證購買。
由于當時人們的生活離不開各種票證,票證也就成了命根子,所以也就非常寶貴了。當時人們工資都不高,基本上沒有多余的錢,但每家每戶都從牙縫里節(jié)省下來,節(jié)余一些熟食票和流動糧票,以備急需。比如家里有了婚喪等喜事白事,可以派上用場。親戚朋友之間互相包紅包,除了錢還要包上幾斤糧票,這是最體面的。在當時糧票可以賣錢,可以換雞蛋、換茶油、換布票等。所以糧票成了“有價證券”,雖然不合法,但有的人在暗地里是這樣做的。
票證的故事還有很多,為了一張票,有時人們爭得臉紅耳赤;為了一張票,有的家庭夫妻不和;甚至有的人鋌而走險,走上了違法犯罪的道路。
所有這些,在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逐步成為歷史。為了使自己和后人不忘記這段歷史,我整理了這一材料。(車震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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