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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蘇家的婚事并不會太高調(diào),蘇瓷只是想有一套嫁衣,簡簡單單的拜個天地便好。
可饒是如此,蘇徵卻仍舊不樂意,極力反對這門親事。
直到蕭君楚命人將繡娘做好的嫁衣送過來,蘇徵知道木已成舟,只得無奈同意。
臥房中,一碗黑苦的湯藥剛下肚,蘇瓷皺了皺眉頭:“近日怕是這些藥喝多了,夢里常夢到少年生病的時候,夢到阿娘。”
蘇徵接過她手里的藥碗,摸了摸她的頭:“可還記得你阿娘的模樣?”
蘇瓷失落的搖了搖頭:“不記得了,阿娘是怎么死的?”
蘇徵嘆了口氣:“你阿娘命不好,陛下賜藥給她治病,就是沒能治好?!?br />
賜藥?
蘇瓷腦海中霎時間冒出一句話來。
“陛下賜的不生丹……是假的,承蒙蘇家大恩,臣這才冒死告訴娘娘,您在這深宮之中,入口的東西一定要慎之又慎!”
這個聲音聽起來有些陌生,卻又好像在記憶深處封存了許久,聽一次,心臟都會揪著痛。
她拍了拍腦袋,試圖讓自己的思緒更清醒些,近日她腦海中總是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外面有人敲了敲門,“老爺,小姐,皇上請的御醫(yī)到了,為小姐醫(yī)治疾疫來的?!?br />
蘇瓷收回思緒應(yīng)了一聲:“將人請進(jìn)來吧。”
因是閨房,男子本是不得入內(nèi),哪怕看病,也是要隔著床帷不得見真容的。
她靠在床邊,隔著一層床??匆娨粋€太醫(yī)模樣的人走進(jìn)來,向蘇徵問了安。
蘇徵微微頷首:“陸太醫(yī),麻煩了?!?br />
陸太醫(yī)客套了一句,上前替蘇瓷把脈。
屋子里分明靜悄悄的,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可蘇瓷就是感覺到了,陸太醫(yī)給她把脈的手在微微顫抖。
過了良久,見這位陸太醫(yī)還沒有反應(yīng),她終于忍不住發(fā)問:“敢問太醫(yī),可是我這病癥太復(fù)雜了?”
她看見陸太醫(yī)微微垂下了頭,有些沮喪的模樣。
“姑娘的脈象與我從前一位病人很像,突然想起來,有些感傷罷了。”
蘇瓷收回手,又似乎覺得這人的聲音有幾分耳熟,頭卻又開始隱隱作痛。
她無力的將頭靠在床邊,“我的病,便請?zhí)t(yī)多費(fèi)心力?!?br />
陸太醫(yī)低低嘆了一口氣,才道:“姑娘身體沉疴已久,一年前想必有奇遇,生死一線之際有人搭救,這一年來保養(yǎng)不錯,可此番疫疾又傷了根本,恐怕……”
后面的話,陸太醫(yī)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可蘇瓷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
屋子里忽然陷入一陣長久的沉默,氣氛壓抑得有些讓人喘不過氣。
半晌,她壓抑著難掩低落的聲線,問:“我……還能有多久?”
“半年……”
蘇瓷忽然輕輕笑了,原來,平安,我只有半年可以陪你了。
陸太醫(yī)的醫(yī)術(shù)著實(shí)了得,不出半月,蘇瓷的時疫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蘇瓷身子虧損,臉色看起來又比從前多了幾分病色。
兩人的婚事籌備一切從簡,婚禮在郊外一座避暑行宮舉行,沒有大肆操辦,只掛上了紅綢,門窗上貼了大紅的喜字。
而三日后就是大婚之日,為了蘇瓷的身體著想,這幾日為了大婚之期便歇在行宮。
古來有俗,新婚夫妻大婚前三日不得相見。
蘇瓷便看著天上的月亮,怔怔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一道男聲忽然從頭頂傳來。
第二十六章
蘇瓷循聲望過去,便看見顧聽瀾縱身從屋頂上跳下來,穩(wěn)穩(wěn)落在她跟前。
“你怎么這么晚到這里來了?”看見顧聽瀾的模樣,蘇瓷皺了皺眉,“你這是什么打扮?”
顧聽瀾少見的穿了一件玄色的袍子,遮了臉,若不是能聽出聲音,都要以為他是什么歹人。
他隨性的在蘇瓷身旁坐下:“還不是蕭君楚,說你病了,就是不準(zhǔn)我見你,若不是我打聽到消息,今日還不知道能不能見上你?!?br />
蘇瓷側(cè)頭看他摘下面巾,月光散落在他臉側(cè),顯得有些落寞。
她咬了咬唇,嘴角帶著笑意:“聽瀾,姐姐三日后要成婚了?!?br />
月光下,顧聽瀾臉上的表情沉了下去,眼神被一片陰影籠罩。
他開口,嗓音有些沙?。骸澳阏娴脑敢饧藿o皇帝?”
可蘇瓷卻笑著搖了搖頭:“不,他是平安,每日陪我下棋,陪我賞花,為我舞劍的平安?!?br />
靜靜傾瀉的月光灑在地上,似一層銀霜,緩緩覆上她的臉。
顧聽瀾不由收緊了五指,喉頭莫名有些哽得慌。
“他不是平安,是姜國的帝王,你可知,他從前是有妻子的?天下皆知,他的寧嘉皇后逝去不過一年!”
寧嘉皇后?
蘇瓷臉上的笑意凝住了,這一年來,她在小藥谷內(nèi)不問世事,許多事情都不知道。
她答應(yīng)嫁他,卻忘了問,他是不是已經(jīng)有妻子,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顧聽瀾見她良久不語,臨走前只留了一句:“天下人都知道寧嘉皇后死得多慘,你若真要嫁,也得了解,你要嫁之人,到底是個怎樣狠心無情的君王!”
對于寧嘉皇后,天下人無人不知,當(dāng)年她死時,坊間流傳了不少傳聞,都說她是個可憐女子。
聽說,寧嘉皇后原本與皇帝是青梅竹馬,兩人感情甚篤,據(jù)說少年時,皇帝還曾信誓旦旦的說,今生定要娶寧嘉皇后為妻。
后來,他也真的娶到了,可天下人盡皆知,寧嘉皇后自入宮之日起就不受寵,皇帝反而偏寵一個醫(yī)女出身的啞女,并封為趙繡兒,地位幾乎與皇后比肩。
寧嘉皇后入宮數(shù)載,皇帝都未曾昭幸,直到第五年才懷過一個孩子。
可那個孩子懷胎不過八月,便早產(chǎn)下來,寧嘉皇后難產(chǎn)血崩,最后竟然是活生生的流干了血,凄涼的死在了宮殿里。
據(jù)說,寧嘉皇后死的時候,連個來看她的太醫(yī)都沒有,身邊只有個宮女守著。
最后,宮殿一場大火,寧嘉皇后連個完整尸身都沒留下來,燒成了一捧灰。
而更令人心寒的是,在她死后,皇帝親自下旨,不得讓她下葬,她死前凄慘,死后連個像樣的喪禮都沒有,而在皇城中,皇帝甚至連提都不許人提起她。
世人都說,皇帝必定厭惡極了這位寧嘉皇后,那些傳言說皇帝少年時喜歡寧嘉皇后的,到最后也才明白,皇帝喜歡的不是寧嘉皇后,是這位皇后身后的蘇家。
明眼人都明白,如果當(dāng)年不是蘇家極力相助,當(dāng)年的皇子,怎么也成不了如今的皇帝。
蘇瓷聽人說完這些,只覺得心口一陣一陣疼,就好像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
她從不曾想過,她記憶中溫潤細(xì)膩的平安,真是世人口中所說的這樣一個為了登上皇位,不擇手段,冷血薄情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所利用的是蘇家,天下身居高位,能助他登基的蘇家,除了蘇徵,絕無第二!
第二十七章
這晚,蘇瓷徹夜未眠,腦海中不斷回想過去的事情。
她自生病以來,什么都記不清了,可她知道,父親蘇徵是從前執(zhí)掌兵馬的大將軍,蘇家是權(quán)勢滔天的蘇家,只是后來父親告老還鄉(xiāng)罷了。
但她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到底是誰嫁給蕭君楚,做了那寧嘉皇后。
父親說,她有兄長在外任職,可從未聽父親提起她還有什么姐妹,又或許父親太過傷心,不愿再提?
想到蘇徵極力反對這門親事,她忽然懂了。
天色方才蒙蒙亮,云層里泛出一絲熹微的霞光。
蘇瓷便起了身,只叫了從蘇家?guī)淼难诀吆蛙嚪?,在天色未明之前駕車離開行宮,打算回蘇府。
路上道路并不平整,馬車顛簸得蘇瓷有些頭暈。
她靠在車壁上,腦海中嘩啦啦涌出一場大火的畫面。
高大巍峨的宮殿里都是火光,她看見一個女子躺在一張被血水浸染的大床上,絕望的一聲聲喊著要回家。
大火中,她瞧不見女子的面容,只是那嘶啞絕望的聲音像把刀子在她心口劃,割得她胸口疼。
“吁——”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外面?zhèn)鱽砑?xì)碎嘈雜的腳步聲。
蘇瓷還未來得及撩開簾子往外看,卻有人先一步撩開簾子進(jìn)來了,是蕭君楚。
蕭君楚身上帶了股寒氣,呼吸有些急,顯然是聽了消息,急急忙忙趕來的。
“月兒,怎么了,你走的匆忙,發(fā)生了什么事嗎?”他臉上滿是著急不假。
借著漸明的晨光,蘇瓷靜靜的看著他,又覺得,他好像不是旁人口中說的那般無情,他看她時,那雙眼睛分明有光亮。
她愣了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方才……做了個噩夢,想到了父親,有些事,想回去問問他?!?br />
空氣似乎凝滯了一刻,忽然有些沉悶。
蕭君楚在她身旁坐下,一手?jǐn)堊∷募珙^,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他開口,聲音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月兒,你后悔了,不想嫁給我了嗎?”
蘇瓷的身子有一瞬間僵硬,不知該如何回答。
如果傳言都是真的,她便不嫁了嗎?
她嗅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忽然多了一份心安,她難以相信,世人口里說的,和她見到的平安好像完全是兩個人。
“回答我,月兒,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惹你不高興了?”
蘇瓷微微低下頭,才從嗓子里擠出一句話來:“平安,我想家了,想回家,想我爹爹,想娘親,想我兄長了。”
蕭君楚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拍著她的背,溫柔的哄她:“那就回家,我送你回家。”
可他的心莫名有些發(fā)疼,他忽然想起小如說的,那時候蘇瓷臨死前最后的愿望,也是說,她要回家。
可他永遠(yuǎn)給不了蘇瓷一個家,他只有那座冰冷的皇城,那里容不下一個家。
蘇瓷到底身子弱,還沒到蘇府便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蕭君楚心疼,沒忍心叫醒她,將她抱到房間里,讓她繼續(xù)好好睡一覺。
踏出房間,蕭君楚的臉色便瞬間沉了下來。
“昨日同蘇小姐提起寧嘉皇后的人都查出來了?”
話音剛落,一個護(hù)衛(wèi)拱手半跪在跟前:“回陛下,查到了,請陛下發(fā)落!”
蕭君楚皺了皺眉,冷冷開口:“處理了,朕身邊容不下多嘴之人!”
第二十八章
這一覺,蘇瓷睡到日落西山,渾身提不起一點(diǎn)力氣。
她好像又做夢了,可是醒過來又什么都不記得了。
等她洗漱好,蘇徵已經(jīng)在前廳等她一起用晚飯。
桌上就兩個人,倒顯得有些冷清。
蘇瓷沒有胃口的裝模作樣吃了兩口:“父親,兄長今年過年該回兗州一起過吧?”
蘇徵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了一句。
蘇瓷這才故作漫不經(jīng)心的開口:“父親當(dāng)時要是多給我生兩個姐姐妹妹就好了,兄長自領(lǐng)職以來都鮮少回家,吃個飯都如此冷清?!?br />
蘇徵笑了笑,也沒多想便道:“你娘生你兄妹兩個便夠辛苦了,還想要個姐姐妹妹!”
蘇瓷手里的動作頓了頓,那便是說,從頭到尾,蘇家只有她一個女兒,那……寧嘉皇后又是誰?
是誰在瞞著她,又瞞了她什么?
她從來沒有哪一刻這樣迫切的希望自己能記起那些往事,哪怕,她越是記起,離自己壽命的盡頭便不遠(yuǎn)了。
眼見婚禮將近,本來她與蕭君楚是不該見面的,可自她回來以后,蕭君楚便有些不對,處理完公務(wù),他第一時間就是到蘇府來陪她,卻又絕口不提大婚之事。
一天三趟的跑,像是她隨時會逃掉一般,她說想見顧聽瀾,蕭君楚卻說顧聽瀾回小藥谷了,暫時見不到。
可他越是這樣,蘇瓷心里便更是不安。
方才入夜,蘇瓷飯后在園中剛走了兩步,蕭君楚果然掐著點(diǎn)來陪她散步。
她走了一路,路徑上有淡淡的花香,十分宜人。
忽然,她停下腳步,沒有去看身旁的蕭君楚道:“平安,你從前,有愛過一個人嗎?”
蕭君楚似乎對她這個問題并不意外,臉上很平靜的回了兩個字:“愛過。”
蘇瓷抿了抿唇,心里像被硌了一塊小石子,又問:“是那位寵冠六宮的貴妃娘娘嗎?”
她的語氣淡淡的,像這夜里的一陣晚風(fēng),卻吹得蕭君楚心里一陣發(fā)涼。
世人只知道他偏寵趙繡兒,無人知道他所有偏執(zhí)熱烈的愛都只給過一個人,是眼前人。
見蕭君楚半晌沒有說話,蘇瓷以為是他默認(rèn)了,心臟像是被擠得發(fā)悶。
她抬頭看向他:“那……寧嘉皇后呢?你不愛她,也會娶她嗎?聽人說,她死得很慘,還聽人說,她姓蘇?!?br />
只那一剎那,提起寧嘉皇后四個字的時候,蕭君楚的喉嚨像是忽然被什么梗住了,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沒說,她便靜靜等著,執(zhí)拗的想要一個答案。
良久,蕭君楚自嘲一笑,又像是一聲沉重的嘆息:“我當(dāng)然,只會娶我愛的人做我的皇后。”
蘇瓷面露不解,隨即又像是明白了什么,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娶她的時候是愛她的,可最后,那樣討厭她,也是真的?!?br />
蕭君楚臉色變了變,心里慌了一瞬,伸手將她摟進(jìn)懷中,輕輕抱住。
他微微低下頭,在她耳邊輕道:“你莫多想,從前的事情都過去的,以后我們會好好的,我娶你,從今往后,你便是我唯一的妻子。”
第二十九章
蕭君楚不敢說,他的妻子從來只有她一人,他的記憶在回兗州城后便已經(jīng)恢復(fù)了。
可越是將從前的事情記得清楚,他便越是害怕蘇瓷知道太多自己的從前。
失而復(fù)得,這四個字實(shí)在太過珍貴,他不敢再有半分不小心將她弄丟了。
蘇瓷從他懷中掙開,一抬頭,許是正好瞧見有皎皎月光落在他眼睛里。
她一時愣了神,忽然想起她夢中總是夢到的那個少年,少年的眉眼與眼前之人重疊。
她沒來由的紅了眼眶,鼻頭酸酸的:“平安,你長得與他真像?!?br />
蕭君楚皺了皺眉頭,沒有追問,只摸了摸她的頭:“月兒,后日我便來娶你回去,三書六禮,八抬大轎,一樣都不少?!?br />
蘇瓷忽然什么拒絕的話都說不出來,其實(shí),她是想嫁的,沒有緣由的,她總是覺得平安就是她夢里常出現(xiàn)的少年。
她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眼前人,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br />
鎮(zhèn)北王府。
東廂的院子里,一隊(duì)護(hù)衛(wèi)將整個院子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院子里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顧聽瀾坐在院中的小亭子里,一杯接著一杯的灌酒。
一個小廝打扮的人上前來替他收好身旁散落的酒瓶。
“外面的人到底什么時候撤走!”顧聽瀾將酒杯用力拍在桌上,眸子里已經(jīng)染上稍許醉意。
小廝一臉為難道:“這些人都是皇上派來的,聽說三日后才會離開,在此之前,公子不能離開這個院子一步?!?br />
“啪——”顧聽瀾手中的酒杯忽然被捏碎,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鮮血自手心滲出,他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
三日后……那到時婚禮都結(jié)束了,他就是再想阻攔,恐怕也是有心無力,他將寧嘉皇后的事情告訴了蘇瓷,蕭君楚轉(zhuǎn)頭就讓人將他軟禁起來。
這不是問心有愧,又是什么!
“欺人太甚!”顧聽瀾大為惱怒,將手中的碎片狠狠擲碎在地。
小廝被嚇了一跳,看了一眼院外的守衛(wèi),壓低了聲音才道:“公子還是安心待三日吧,老王爺也說了,等蘇小姐成婚以后,再為公子尋一門好親事!”
好一門親事!
顧聽瀾怒極冷笑了一聲,蕭君楚以為成了婚,一切便就能塵埃落定嗎?
他重新倒了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天下人都知道,寧嘉皇后出身蘇家,一年前難產(chǎn)而死,況且蘇家只有這么一個女兒。
而這一年來,雖然只有小藥谷的人才知道蘇瓷的存在,但蘇瓷也層親口跟他說起過,她是蘇徵的親生女兒,天下斷然沒有死而復(fù)生之理。
從前他一直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可如今想來,蘇瓷的存在極為矛盾。
要么,如今的蘇瓷是蘇徵這么多年在外的私生女,從未有人知道。
要么,便是當(dāng)年的寧嘉皇后根本就沒有死,就是如今的蘇瓷。
這樣的認(rèn)知忽然讓顧聽瀾感到頭疼,如今細(xì)細(xì)想來,倒確實(shí)更像后者。
他沉沉嘆了一口氣,眉頭緊緊皺在了一起,“若是真的嫁給他,你會后悔的……”
小廝不知道他在說誰,只默默給他添上酒:“公子,緣分天定,該發(fā)生的,都是命里的劫數(shù),躲不過的。”
顧聽瀾的眼神忽然變得深沉,抬頭看了一眼漆黑的天空。
“躲不過這一劫,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她一錯再錯!”
第三十章
到了真正成婚的那一天,天清氣朗,燦陽高照。
蘇瓷難得有了精神,臉上的氣色都好了幾分。
她穿上大紅的嫁衣,畫上精致的妝容,看著鏡中的自己,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揚(yáng)。
“月兒?!碧K徵進(jìn)來的時候,看見自己的女兒這般,心頭一酸。
蘇瓷忙起身,笑著上前拉住蘇徵的手,半是撒嬌道:“還以為父親生氣了,不來看女兒嫁人呢?!?br />
蘇徵兩鬢已然斑白,看著眼前的女兒,似乎又瞧見她十六歲那年出嫁的模樣。
一樣嬌怯的臉,眉眼彎彎帶笑,滿心歡喜的嫁給心上人。
可是……一想到后來,蘇瓷生產(chǎn)那日,若不是他在宮中有些勢力,他便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兒活生生燒死在那場大火之中。
當(dāng)他暗地里將蘇瓷從宮中接出來,看見她渾身是血的模樣,作為父親,他光是看了一眼,心都要疼碎了。
他好不容易將人救下來,在小藥谷藏了一年,想不到竟還有這樣的孽緣,她還是要嫁這個男人。
可惜,父母是永遠(yuǎn)擰不過子女的,而他藏著的秘密也永遠(yuǎn)沒辦法對蘇瓷說,她想最后的時間里再嫁蕭君楚一次,他也知道,他攔不住。
光是想到這里,蘇徵的眼里忽然泛起渾濁的淚光。
他拍了拍蘇瓷的手,語氣有些沉悶:“月兒啊,爹最后問你一次,你會后悔嫁給他嗎?”
蘇瓷臉上的神情凝滯了一瞬,而后搖了搖頭:“不悔。我知道,平安從前也許愛過旁人,可我想得很清楚,我只有半年的光陰,女兒很自私,只要這半年他愛我,我就什么也不怕?!?br />
蘇徵一點(diǎn)也不意外這樣的回答,他清楚的記得,蘇瓷十六歲那年出嫁的時候,她也這樣滿是自信的對他說。
父親,只要他愛我,我就什么也不怕。
無論過去多久,經(jīng)歷了什么,他的女兒依舊是這樣的性子。
蘇徵不只是無奈還是難過,只輕輕嘆息了一聲:“沒事,有爹在,爹會保護(hù)月兒一輩子?!?br />
蘇瓷一瞬便紅了眼圈,又強(qiáng)忍著眼淚,擠出一個笑來:“爹,我從前愛的人是不是對我很壞?他跟平安是不是很像?”
蘇徵沉默了一會兒,微微點(diǎn)頭:“嗯,跟他很像?!?br />
蘇瓷的眼神透過窗,看見屋外灑落的光,淡淡笑了笑:“我從前也很愛那個人嗎?”
半晌,蘇徵沒有說話,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有多愛那個人?”
蘇徵望著她,眼神里不自覺流露出心疼的目光,摸了摸她的頭才道:“如同你現(xiàn)在愛平安一般?!?br />
蘇瓷沒有說話,愣愣的看著蘇徵,心卻開始不知為何有些發(fā)悶。
“吉時到了,新娘子出門了,外面喜轎來迎了?!?br />
門外有人喊了一聲,蘇瓷才回過神來。
一時所有的疑惑都被拋諸腦后,她心里一瞬又被歡喜填滿。
她是個自私的人,可她就想自私這一回,一輩子,嫁一個相愛之人,哪怕時光短暫。
蘇瓷坐上花轎,掀開蓋頭,偷偷撩開轎簾往外看。
她看見蕭君楚穿著一身大紅的喜袍坐在馬上,半點(diǎn)不似君王,只像個尋常人家的兒郎,娶到自己的心上人。
她心里歡欣又雀躍,人活一世,能夠與摯愛之人一生在一起,已經(jīng)是上蒼恩賜了。
入夜,行宮的喜燭燈影閃爍,燈芯輕微的爆響一聲。
門被人輕輕推開,聽見一陣腳步聲傳來。
蘇瓷心中一緊,感到有人在她身旁坐下。
蓋頭被人溫柔的揭下來,她抬眼正對上一雙盈滿笑意的雙眸。
蕭君楚臉上露出少有的柔情,燭光搖曳,映襯著他的側(cè)臉。
“月兒,往后你便是我的妻子,這一生,我們終歸還是走到一起了?!?br />
蘇瓷臉頰微微泛著紅,眨了眨眼睛,不解的看著他。
“平安,你在說什么?”
蕭君楚只是目光灼灼的看著她,“沒什么,只是覺得很幸運(yùn)?!?br />
蘇瓷便笑了,指了指桌上的合衾酒:“要喝了酒,才能長長久久呢!”
蕭君楚便起身去倒酒,酒剛倒好,忽然聽見身后一聲悶響。
他下意識回頭,卻見蘇瓷暈倒在床邊,臉上是脂粉都掩不住的蒼白。
第三十一章
“朕問你她到底怎么樣樣了!”
偌大的行宮之中,傳來一陣劇烈的聲音,地上一地被砸碎的碎瓷片。
幾個太醫(yī)跪在蕭君楚跟前,大氣也不敢多出。
一個年邁的老太醫(yī)叩了叩頭:“陛下息怒,蘇小姐的身體本就不好,此次兗州疫疾實(shí)在折騰得不輕,傷了根本,哪怕是華佗在世,恐也只能保她半年無虞??!”
半年!
蕭君楚的臉色一白,似是難以接受這個結(jié)果。
在小藥谷的時候,他便知道,蘇瓷身體不好,他想著也許是因?yàn)楫?dāng)年難產(chǎn)后身子虛,只要好好養(yǎng)著就沒有問題。
可是,他從未想過,她的身體已經(jīng)是強(qiáng)弩之末。
“不可能!她出身將門,幼時好武,身體底子遠(yuǎn)比一般女子要好,怎么可能會羸弱至此!”他不相信,好不容易失而復(fù)得,好不容易他看清自己,怎么會……
老太醫(yī)只得繼續(xù)道:“陛下,從脈象上看,蘇小姐的病時間長久,最起碼也病了五六年了,若早些養(yǎng)著,倒也還能醫(yī)治,可這病勢纏綿日久,到如今,的確無力回天了?!?br />
聞言,蕭君楚難以置信的往后退了兩步。
他轉(zhuǎn)頭看見床上安靜躺著的蘇瓷,她已經(jīng)越發(fā)消瘦,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
她病了五六年……那便是說,她在宮里的那幾年便已經(jīng)病了,可他作為丈夫,卻什么都不知道。
一瞬間,一種令人窒息的痛悔如潮水般涌來,讓蕭君楚心里如被針扎。
她病了,他卻總是罰她,罰她跪皇祠,罰她夜晚抄經(jīng),罰她在大雨中給趙繡兒下跪……
一樁樁一件件,蕭君楚自己都不敢想自己從前做了什么樣的混賬事。
他僅僅因?yàn)樾睦镆稽c(diǎn)不平,一點(diǎn)怨憤,便將所有的氣出在蘇瓷身上,而蘇瓷就這樣默默受著,從來不曾與他多說過一句。
其實(shí),他早該知道的,明明他很早以前便發(fā)現(xiàn)了,她日漸消瘦的臉龐,她越發(fā)蒼白的臉色,還有當(dāng)年宮里人常跟他匯報,蘇瓷那些總也吃不完的藥。
可他沒去在乎,他就想看她痛苦,然后等她熬不住了,來跟自己說一句軟話。
他從頭到尾,要的不過是她對他低一次頭,可這一等,換來的不過是末路窮途。
蕭君楚將人都屏退,在蘇瓷床邊坐下,就這樣靜靜的看著她。
她似乎做了什么噩夢,眉頭緊緊皺著。
他伸手想去撫平,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發(fā)顫,如今種種,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連彌補(bǔ)都沒有機(jī)會。
良久,他后知后覺的感到眼角有絲濕潤,抬手才發(fā)現(xiàn)是一滴眼淚掉了出來。
蕭君楚抹掉那一絲水痕,一向冷峻的面容終于出現(xiàn)一絲悲愴。
他輕撫著蘇瓷的眉眼,喃喃開口:“月兒,余生我再也不罰你了,我們好好過?!?br />
話到最后,只剩了哽咽。
一片漆黑里,蘇瓷卻好似做了一個無比漫長的夢。
夢里,她是大將軍的女兒,從小與一個少年在一起玩耍,后來相愛。
直到有一日,少年奉旨出征,那時敵國兇悍,這一戰(zhàn)極為兇險,她日夜憂心,終于忍不住偷跑出門,跟去戰(zhàn)場。
只是,她到的晚了,長嶺經(jīng)歷了兇險的一戰(zhàn),聽說少年帶的那一隊(duì)人馬全軍覆沒。
她不信,冒著生命危險去找,她在上萬具尸首之中找了三天三夜,終于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少年。
為了救他,她拖著少年翻過一整座山,將少年留在一間民房前,換上少年的將袍,只身引開追兵。
她逃了一夜,被逼到懸崖邊上,為了不被抓,她毅然跳下懸崖,最后心里還惦念著少年是否有人相救……
幸而,她大難不死,被前來支援的兄長找到,她雖然保住了性命,身體卻比從前弱了不少,也撞壞了頭,開始不記事。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以命相博,才救少年脫險。
十六歲那年她披嫁衣,嫁給了新皇,做了那少年的皇后。
可她做皇后的那幾年,從未有一刻是開心的,她的少年郎,愛上了另一個女子,對她視而不見。
她以為,他們兩情相悅,可她嫁了他五年才明白,是自己一廂情愿。
后來少年賜死了她唯一貼心的婢女,又賜假藥害了自己的母親,再后來……都不過是一場孽緣。
蘇瓷夢到那一年長春宮一場大火,她清清楚楚的看見,那是她自己躺在血水浸染的床上,一遍遍絕望的呻吟……
“不要——”她驚呼一聲,猛地從夢中驚醒。
可一睜眼,她看見蕭君楚正守在她身邊,滿臉擔(dān)憂的看著她。
“月兒,你醒了!”
蘇瓷受了驚一般,慌忙躲開他伸過來的手:“你放開!”
第三十二章
夜色沉沉,房間里忽然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蘇瓷抓著被子,眼神中帶有驚恐,她已經(jīng)分不清,剛剛所見的一切,到底是夢境,還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實(shí)了。
蕭君楚愣了一下,試著去拉蘇瓷的手,可卻被她躲開。
“月兒,我是平安啊,你怎么了?”
蘇瓷往床后邊縮了縮,與他始終保持著距離。
她看著眼前的人,跟夢中見到的皇帝一模一樣,而夢里,那分明是個薄情寡義的皇帝!
他此刻萬般柔情,就像是個巨大的漩渦,將她往里拉。
蘇瓷難受的捂住頭,啞著嗓子開口:“你不是平安,不是平安,不是……”
蕭君楚沒有預(yù)料到這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刺激她,只得無奈往后退了退。
“月兒,我知道你身體不舒服,你先好好休息,我叫太醫(yī)過來看看?!?br />
門被人輕輕關(guān)上,蘇瓷這才冷靜了下來,腦海里卻始終一片亂糟糟的。
很多事,她好像能記起來了,卻又好像遙遠(yuǎn)的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不一會兒,有人進(jìn)來了,蘇瓷一眼便認(rèn)出來,那是在夢中見到過的陸太醫(yī)。
所以,那分明不是夢,而是……真的。
陸太醫(yī)辦事一向謹(jǐn)慎,把完脈,什么也沒說,只是讓人去準(zhǔn)備紙筆,他來寫方子。
等到屋里只剩下蘇瓷,他才嘆息一聲:“娘娘身體大不如前,此時脈象卻比從前要好,恐開始回光返照,此事可要微臣告訴老將軍一聲?”
蘇瓷臉色慘白,無力的搖搖頭:“不要叫我娘娘,我不是。你莫告訴父親,我有些累了,想休息?!?br />
陸太醫(yī)便不做打擾,收好東西剛要離開,卻又被蘇瓷叫住。
“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哪怕,是皇帝?!?br />
陸太醫(yī)拱手應(yīng)下,臨出門的那刻,聽見蘇瓷低微的一聲:“陸太醫(yī),辛苦了,多謝?!?br />
這一晚,蘇瓷睡得極不安穩(wěn),腦海中總是回蕩著從前的事情。
第二日,難得陽光和煦,蘇瓷在院子里曬太陽,正出神,便聽見有腳步聲傳來。
她回頭,看見蕭君楚讓人擺下棋盤,笑著問她:“月兒,來陪我下一局嗎?”
許是蕭君楚實(shí)在笑得太過燦爛,讓她難以將他與過去的蕭君楚相比。
她沉默著應(yīng)下,棋下到一半,她忽然頓了頓,語氣淡淡的:“平安,你為什么會娶我?”
蕭君楚停住了手里的動作,抬頭看她:“傻瓜,因?yàn)橄矚g你啊?!?br />
陽光簌簌落在他頭頂,恍若舊時模樣。
蘇瓷有一瞬間晃了神,好一會兒才又問:“那為什么會娶寧嘉皇后?”
蕭君楚便說不出話來了,只敷衍道:“月兒,這不是一回事,你總有一天會理解的?!?br />
理解?
她默默在心里冷笑了一聲,忽然站起身來,臉上的神情淡漠的出奇,讓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今晚月色會很好,我下廚,做點(diǎn)你愛吃的?!?br />
沒等蕭君楚回答,她兀自轉(zhuǎn)身離開。
真的夜色降臨,月色果然也十分美好。
蘇瓷將最后一盤菜擺在桌上,看了一眼等了許久的蕭君楚,嘴角微微上揚(yáng),眼角卻沒有笑意。
“我做的不好,平安,你嘗嘗。”
蕭君楚看著她,沒有說話,剛拿起筷子,被試菜的小太監(jiān)攔了下來。
“陛下,待奴才們試過以后,您再用吧。”
沒等蕭君楚說話,蘇瓷笑了笑:“平安,我做的菜,你還怕有毒嗎?”
蕭君楚的眼神深了深,沖小太監(jiān)揮了揮手:“下去吧,不用試了?!?br />
他夾了一筷子,剛要入口,卻見李維匆匆趕來阻止:“陛下!不能吃,菜中有毒!”
第三十三章
一根細(xì)長的銀針從菜里戳進(jìn)去,再拔出來。
銀針一點(diǎn)點(diǎn)變黑,在明亮的燈燭下格外明顯。
整個花廳一時鴉雀無聲,毒殺皇帝那是滅九族的大罪,而眼前要毒殺皇帝的女子可是皇帝八抬大轎抬進(jìn)行宮,雖未封皇后,卻位同皇后啊。
似乎靜默了許久,桌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蘇瓷將手中的玉筷放下,臉上卻沒有半分被識破的緊張。
她仍舊盈盈笑著,對蕭君楚道:“看來,今日這頓飯是吃不了了?!?br />
蕭君楚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她,眼中翻涌起的似乎是痛,又似乎是難以置信。
他篤定蘇瓷愛他,可她如今……卻想要?dú)⒘怂?br />
“為什么?”蕭君楚的聲線緊繃,像是根拉伸到極致的弦。
蘇瓷的笑透出幾分冷意,眼神從他臉上淡淡掃過,“陛下該問自己曾做過什么?!?br />
蕭君楚手握成拳,忽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蘇瓷似乎變得那樣遙遠(yuǎn)又陌生。
她從未用這樣淡漠的語氣同他說過話,甚至她一貫連他生一次病都那般難過,如今怎么會想要?dú)⒘俗约海?br />
他覺得心臟的位置好像猛地被人刺了一刀,鮮血淋漓的疼。
“你……記起來了?”
蘇瓷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卻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我情愿從未認(rèn)識過你?!?br />
說罷,她連一個表情都未留下,轉(zhuǎn)身離開。
蕭君楚眼睜睜看著她的背影一點(diǎn)點(diǎn)埋進(jìn)黑暗中,笑著不自覺紅了眼眶。
看,她果然什么都記起來了。
她果然……那般恨他,她恨他那些年的冷漠,恨他對她的不公,恨他的欺瞞與背叛!
蕭君楚忽然喉嚨哽得生疼,他明明是想要開口叫住她的,可話到嘴邊,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他頭一次無比清晰的認(rèn)識到,她恨他,甚至,恨不得他去死!
行宮別院。
到底是弒君大罪,雖然蕭君楚沒有下旨,李維卻不敢輕視,將蘇瓷關(guān)在別院里,不許任何人接近,在蕭君楚沒有下旨之前,自然,他也不敢對蘇瓷如何。
別院的燈燭亮了一夜,蘇瓷在燈下枯坐了一夜。
她分明不想回憶從前,記憶卻止不住的往腦子里鉆。
她總能想起慈愛的阿娘,在少時哄她入睡,她成親那日,阿娘哭著送她出嫁。
而阿娘自她嫁進(jìn)宮的第一年就病了,最后一次見到阿娘的時候,還是四年前她過生辰,阿娘為她梳頭,為她做她最愛吃的梨花酥。
那天她站在宮門口看著阿娘咳嗽著走遠(yuǎn),落日的余暉灑在阿娘蕭瑟的背影上,那一面便是永訣。
阿娘病得很嚴(yán)重,她求過蕭君楚很次,可蕭君楚就是不許她回去探病,直到父親親自開口,希望她去求藥。
可誰知,她放下尊嚴(yán)求來的,卻是蕭君楚給的毒藥,毒死了阿娘。
蘇瓷想著,眼淚便悄悄從眼角滾落下來,她恨,恨自己,也恨蕭君楚。
“咚咚咚——”
忽然,院內(nèi)角落的窗子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蘇瓷下意識看過去,看見一個黑影正輕手輕腳的從外面翻進(jìn)來。
她剛要出聲,卻聽見那人“噓”了一聲,身形有些眼熟。
“蘇姐姐,是我。”
第三十四章
見到眼前的人影真是顧聽瀾的時候,蘇瓷還頗有些驚訝。
“外面重兵把守,你是怎么進(jìn)來的?”
顧聽瀾一臉匆匆忙忙的,不由分說便拉著她的手邊往外走邊道:“蘇姐姐,來不及跟你多做解釋了,趁現(xiàn)在外面的守衛(wèi)暈倒,你趕緊跟我走!”
蘇瓷走了兩步,又看了看顧聽瀾,忽然停住了:“我不走,我還有事沒有做完!”
顧聽瀾滿臉焦急,又不能強(qiáng)來,只得壓低了聲音耐心道:“弒君是要抄家滅族的大罪,以蕭君楚的手段,絕對不可能放過你的,既然你都記起來了,難道你現(xiàn)在還以為他是那個純良無害的平安嗎?”
空氣似乎在瞬間凝滯了幾秒,蘇瓷緩緩將手從他手里抽出來:“聽瀾,你到底知道什么?”
弒君之事不過今夜才發(fā)生,行宮離兗州城并不近,弒君的消息一般只會嚴(yán)密封鎖,顧聽瀾又怎會知道?
況且,她恢復(fù)記憶的事情應(yīng)當(dāng)除了陸太醫(yī),沒有旁人知曉,顧聽瀾卻好像什么都知道。
顧聽瀾看著自己放空的手心,眸中閃過一縷刺痛,卻只得穩(wěn)了穩(wěn)神,“你先同我走,先離開這里,一切我都會告訴你的?!?br />
見蘇瓷還是沒有動作,他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便往外走。
蘇瓷拗不過,踉蹌了幾步跟上去。
只是,剛走到院子門口,蘇聽瀾的腳步忽然頓住。
蘇瓷抬頭望過去,只見一隊(duì)人就正正堵在門口,墻邊躺著幾個暈倒的侍衛(wèi),而眼前為首站在跟前的人就是蕭君楚。
她看見蕭君楚的眼神死死盯著她被顧聽瀾握住的手腕上,背脊不由得冒上一股寒意。
她想將手掙出來,不料顧聽瀾握得更緊,上前一步擋在她跟前。
“蘇姐姐,別怕,我會帶你離開這里。”顧聽瀾溫聲開口,以示安慰。
可這話一字不落的落在蕭君楚耳朵里,頓時臉色便黑了下來:“朕倒想看看,你今天要怎么從朕的眼皮子底下將人帶走!”
蘇瓷一邊想掙脫顧聽瀾的手,一邊壓低了聲音勸他:“聽瀾,你快走,不然他不會放過你的!”
“呵——”跟前的蕭君楚冷笑了一聲,將眼神挪向蘇瓷,硬生生從牙縫里擠出四個字,“月兒,過來?!?br />
蘇瓷看向蕭君楚,清楚的捕捉到他眼里迸出的殺意,余光中瞥到遠(yuǎn)處閃過一抹暗光正對著顧聽瀾。
她慌了一瞬,忙將顧聽瀾推開,暗處一支長箭堪堪從顧聽瀾衣角劃過,擦破他一片衣角,直直扎進(jìn)地里。
身后的侍衛(wèi)反應(yīng)極快,立馬將顧聽瀾與蘇瓷分別圍起來。
蕭君楚走到蘇瓷跟前,侍衛(wèi)極有眼色的讓開位置,收起武器。
蕭君楚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眼中翻涌著憤怒,對上蘇瓷的雙眼:“你要?dú)⑽?,卻不顧危險的救他?”
月色下,他的眉眼似乎蒙上了一層陰影,讓人看著,有幾分發(fā)涼。
蘇瓷只是坦然的對上他的雙眼,默視了許久,終究無奈道:“他還小,你放過他,若你要一條命,我給你便是?!?br />
“蘇姐姐!”顧聽瀾一聽便急了,拔出身側(cè)的長劍,“你別求他!你求了他一輩子他也沒成全過你,今日我顧聽瀾死在這里,也不用你再委屈自己半分!”
一句話,蘇瓷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是啊,她曾求了他一輩子,又有哪一次,他真正成全過?
不自覺,她眼里似進(jìn)了沙子,眼睛有些酸疼。
她沖蕭君楚笑了笑:“你瞧,全天下都知道你不愛我,你又為什么要再騙我,為什么還要娶我?要怪就怪你自己,為什么就不能放過我!”
她的語氣好似云淡風(fēng)輕的一筆帶過,又好像沉沉的鑿進(jìn)人心里。
蕭君楚臉上的神色讓人捉摸不透,只緩緩抬手,指尖從額頭輕撫到她鬢角,將她耳邊的碎發(fā)繞到耳后。
然后一雙冰冷的手掌貼住她的臉,低厚的聲音溢出疼痛般的嘶吼:“天下人知道什么!蘇瓷,你說,除了你要離開朕,你哪一次求朕,朕沒有允你!”
第三十五章
你看,這個人,真好似一個癡心重情的有情人。
可蘇瓷聽著,卻癡癡笑紅了眼。
她輕輕拉開蕭君楚的手,痛道:“你是允了我,是陛下你給的恩典,讓我去給你的貴妃叩頭,認(rèn)下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才肯給我母親賜藥!可結(jié)果呢?頭我磕了,罪我認(rèn)了,可你給我母親賜下的是絕命毒藥!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給的真是好大的恩典!”
蕭君楚愣了,眉頭緊緊蹙在一起:“什么毒藥?”
蘇瓷見他一無所知的樣子,只冷冷一笑,抹掉自己眼角那一點(diǎn)點(diǎn)淚意:“事到如今,陛下不必再瞞,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蘇瓷父母所生,父母所養(yǎng),絕不與仇人為伍。”
蕭君楚眉眼陰沉著,半晌看了一眼身后的李維,“將人先帶下去,容后再議,三日后,擺駕回京!”
言罷,他眼神復(fù)雜的看向蘇瓷,語氣緩了幾分:“月兒,跟我回去,我們也許有太多誤會了?!?br />
蘇瓷眉頭輕蹙,她以為他們之間最大的誤會就是相愛,就是如今陰差陽錯的又走到一起。
可只要是蕭君楚開口,她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權(quán)利,從前是這樣,如今自然也是這樣。
她忍住胸腔翻涌起的一股血?dú)?,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重新回到內(nèi)院的房間。
自兗州到京城,半月路途,因顧及著蘇瓷的身體,生生走了一個月才到。
彼時初夏將至,蘇瓷卻仍舊受不得半點(diǎn)涼氣,京城已經(jīng)有人穿上春衫,她卻還需要披上披風(fēng)。
而這一月路程,蘇瓷極少與蕭君楚說話,哪怕極少的交流也是在蘇瓷身體虛弱時蕭君楚的幾句關(guān)心,大多數(shù)時間,蘇瓷也是睡得昏昏沉沉的。
重回京都,厚重沉悶的宮門城墻仿如她十六歲那年踏進(jìn)這里時一樣,沒有什么改變。
她曾無數(shù)次想過逃離這座富麗堂皇的牢籠,可到如今,再次站在這里,許是疲憊到了極致,反而坦然。
長春宮一場大火以后已經(jīng)重建,一切都是從前的陳設(shè),似乎也沒有什么改變,但蘇瓷自己知道,這里的一切都是嶄新的,宮殿能夠重建,可留在這宮里陳年的痕跡消失不見。
推開沉重大朱紅大門,一個小丫鬟正在前院給花木澆水,聽見聲音回望過來,手中的水瓢哐當(dāng)?shù)粼诘厣稀?br />
“娘娘?”小如瞧見蘇瓷,呆愣了一瞬,隨即轉(zhuǎn)驚為喜,小步奔到蘇瓷跟前,跪倒在地,“小如日夜都在盼著娘娘有一日能回到這里,沒想到,竟真有這一日,娘娘,小如是不是在做夢?”
蘇瓷看著這個抓著自己裙擺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宮女,心一下軟了下來。
自槿兒走后,一只時小如陪著她,雖然她知道小如時蕭君楚的眼線,但到底盡心盡力的照顧她這么久,當(dāng)年她難產(chǎn)的時候,也只有她送了自己一程。
她屈膝將小如扶起來,柔聲道:“不要叫娘娘,小如,這中宮皇后一年前便不存在了?!?br />
“咳——”
小如循聲看過去,發(fā)現(xiàn)蕭君楚也在門口,這才問安,悄聲退下。
蕭君楚身后跟著的隨從也很識相的留在門口,給二人留下獨(dú)處空間。
蕭君楚帶著蘇瓷往里走,他不善表達(dá)自己的情感,只沉默著帶蘇瓷走到小花園,指著那一棵棵長得郁郁蔥蔥的桃樹道:“宮中新種了許多桃樹,來年花開,會很美,你一定要留下來看一眼。”
蘇瓷在桃樹下微微駐足,她能想到來年春季,桃花開滿這里的時候一定很美。
可她長長呼出一口氣,滿是遺憾又自嘲般開口:“可有來年?”
蕭君楚看著她蒼白的側(cè)臉,心口忽然便開始泛酸,卻只悶悶點(diǎn)了點(diǎn)頭:“有,月兒,我們會一起過很多很多年?!?br />
蘇瓷微微低下頭,看著蕭君楚墨色的鞋尖問:“你知道吧,我活不了很久,如果還有下次機(jī)會,我還是會殺了你,替瑾兒,替我母親報仇。”
“所以,我們不會一起過很多年,蕭君楚,我們?nèi)缃?,不共戴天。?br />
她一字一句緩緩的說出來,用一種極尋常的語氣,仿佛在問他吃了沒。
可越是輕巧,才讓蕭君楚覺得越是沉重。
他雙手握住蘇瓷的肩頭,直到微微紅了眼眶才近似懇求一般開口:“月兒,我們可不可以不要互相怨憎?若真到了我留你不住的時候,黃泉碧落,你帶我走,十八層地獄我也陪你去?!?br />
蘇瓷眼中淚光閃爍,卻執(zhí)著的不肯讓它掉出來,“蕭君楚,這輩子夠了,下輩子不要遇到,我已經(jīng)……不需要你陪了?!?br />
第三十六章
回到皇城的第一日,京城下了一場大雨。
雨勢連綿整夜,瓢潑不止,第二日便聽宮人說,刮風(fēng)下雨的,冷宮一所偏殿塌了,倒沒有鬧出人命,只是砸斷了一個啞女的左腿。
“娘娘,如今您總算是出了一口氣了,上天報應(yīng),那啞女如今斷了腿,沒有人治,往后就要成個跛子!”小如一邊為蘇瓷梳妝,頗有揚(yáng)眉吐氣的味道。
聽到啞女,蘇瓷蹙眉想了想,有些不確定道:“啞女?是趙繡兒?”
小如癟了癟嘴,頗為不服氣:“她一年前就被陛下打入冷宮,早就不是什么趙繡兒了!”
倒是蘇瓷心中驚訝,當(dāng)年蕭君楚千寵萬愛的人,怎么會輕易的進(jìn)了冷宮?
小如大半也猜到她心中所想,又道:“娘娘,當(dāng)年之事,陛下發(fā)了好大的火,處置了好多人,陛下是為了給您出氣,這才將那啞女打入冷宮,說到底,陛下心里還是有您的?!?br />
蘇瓷透過面前的銅鏡,瞧著里面自己的臉。
她早不是當(dāng)年十六歲的小姑娘,那個人的愛,對如今的她來說早已沒有絲毫意義。
“拿些傷藥,去看她一眼吧。”
不是她圣母,過去種種,趙繡兒的所作所為,歸根究底都是因?yàn)槭捑哪S,若是換了宮中其他嬪妃,想必也是如此。
況且,有些人,活著比死了痛苦,相見比不見更為折磨。
冷宮的位置實(shí)在偏僻,還沒進(jìn)門,就感覺周遭一股冷森的氣息。
蘇瓷站在屋檐下,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女人癱坐在剛下過雨的地面,渾身泥濘的被一群女人欺負(fù),身上不是泥,就是傷,若不是那雙眼睛還算熟悉,她都難以相信被打的女人就是曾經(jīng)站在她跟前耀武揚(yáng)威的趙繡兒。
趙繡兒不會說話,被打連求饒都不會,只能嗚咽著不住的沖那些人叩頭求饒。
她張了張嘴,難以相信,蕭君楚果真能將趙繡兒扔在這種地方不聞不問。
小如看得倒是解氣道:“娘娘,你看她如今全是自作自受,從前仗著陛下寵愛,不知害了多少人呢!”
蘇瓷嘆了一口氣,微微搖了搖頭:“從前,他也很愛她,可一旦厭了,便只得如今下場,她不是貴妃,偌大的宮中也沒有一個親近的人,若有一日她死了,恐怕世上連個記得她名字的人都沒有?!?br />
雖然蘇瓷沒有明說,小如卻知道,那個他是在說蕭君楚。
她不敢議論,只小聲道:“本來就沒有人記得她,陛下說是寵了她那么些年,可就連陛下都記不得她的名字,往后更不需要人記住?!?br />
蘇瓷看著眼前的趙繡兒,就好像看見了從前的自己。
若不是她生在蘇家,有父兄撐腰,恐怕最終也是要落到這個下場的。
她終歸還是心軟,將人趕走,將一瓶藥放到那啞女跟前。
啞女抬頭,看見蘇瓷的臉時卻只剩下了驚恐,她張嘴好像要說些什么,卻又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音,只不住的往后退。
從前便是再恨,看見她如今模樣,也恨不起來了。
蘇瓷站在她跟前,輕嘆了一句:“當(dāng)初何必要進(jìn)宮,外面的世界天高海闊?!?br />
她這一句,好像是說給這啞女聽的,又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沒等她再說什么,忽然聽見外殿傳來聲音:“陛下駕到!”
第三十七章
本來還渾渾噩噩的啞女,在聽到陛下的字眼時,仿佛忽然清醒了。
她從地上艱難的爬起來,一瘸一拐的往外殿跑。
只是還沒等到蕭君楚跟前,兩個手腳利落的太監(jiān)就將她死死按住了。
“陛下,人已經(jīng)在這里了!”
蘇瓷聽著外殿的動靜,輕輕拉住了小如沒有作聲,她也想聽聽蕭君楚跑到冷宮這種地方做什么。
“說!當(dāng)年陛下說賜給蘇將軍夫人的不生丹到底怎么回事?”
外面太監(jiān)尖細(xì)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傳了過來。
蘇瓷渾身一驚,不生丹?
當(dāng)年母親就是因?yàn)檫@東西才沒救回來,怎么會查到冷宮的趙繡兒頭上來?
“陛下,就是她!是趙繡兒,不,是這個啞女指使奴婢做的,說讓奴婢將假的不生丹調(diào)換,再給蘇夫人送去,是她說陛下忌憚蘇家已久,老早就想除掉蘇家,奴婢做了這件事就是為陛下分憂!”
透過偏殿過道的空隙,蘇瓷看見從前在趙繡兒身邊伺候的宮女瑟瑟跪在地上指認(rèn)。
她的心一懸,當(dāng)年母親的藥,是被人調(diào)包了的?
“啪——”一只精巧的瓷瓶被人狠狠摔在地上。
蕭君楚的聲音狠戾又憤怒,一把揪住啞女的衣襟,將人提了起來:“朕不止一次的警告過你,朕什么都能報答你,除了皇后!你竟敢背著朕如此陽奉陰違!”
啞女驚恐的揮舞著雙手,想要表達(dá)什么,嘴里只剩了嗚咽聲。
蕭君楚一松手,她便像塊破布一樣摔在地上。
“這些年,你就是仗著救命之恩如此膽大妄為,該死!且不說蘇夫人是朝廷一品誥命夫人,就憑她是皇后的母親,你也不該動她!”
蕭君楚實(shí)在顯少有這般暴怒不止的時候,嚇得眾人不敢作聲。
“來人,將這個毒婦帶下去,杖斃!”
正當(dāng)身邊的太監(jiān)要將人帶走,在后殿聽了許久的蘇瓷才走出來。
“慢著?!?br />
蕭君楚看見蘇瓷,臉色才稍緩了些許:“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這里寒氣重,先回去?!?br />
蘇瓷渾身有些發(fā)抖,也不知道是憤怒還是仇恨。
她仿佛沒聽見一般,只看向地上的啞女:“我母親,真是你使計害死的?”
那啞女先是看了看蕭君楚,而后才看向蘇瓷,臉上卻綻出極致瘋狂的笑來,嘴里嘶啞含糊的吐出一個字:“殺!殺……”
蘇瓷看她瘋狂的模樣,也已經(jīng)知道答案。
母親竟是被這個瘋女人害死的!而她……
蘇瓷說不出話來,只覺胸口無比絞痛,一口鮮血猝不及防吐了出來,而后,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如歷經(jīng)一場大夢,夢中見大霧四起,空蕩無人。
“月兒……”
夢中有人一遍一遍的喚著她的名字,有父親,有母親,還有兄長的聲音。
可是蘇瓷努力的想要去找尋這些人的影子,卻始終沒有音訊。
一片白茫茫的大霧之中,顯現(xiàn)出一棵參天桃樹,樹下有人在舞劍,身影陌生而又熟悉。
她一步步靠近,直到樹下的人影變得越來越清晰。
蕭君楚穿著一身白衣錦袍,墨發(fā)高束,收劍在前,長身玉立。
他望著她,伸出手,語氣無比溫柔:“月兒,跟我走吧?!?br />
蘇瓷愣愣的站在原地,剛剛抬起手想要拉住他的手,身后的大霧散去,漸漸換變成重重宮墻,皇城如一頭巨獸張開血盆大口要將她往下吞。
她無比驚恐,陡然從夢中驚醒。
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頭頂絲綢床簾,耳邊傳來輕微的呼吸聲。
她微微側(cè)頭,內(nèi)殿之中只亮著一盞燈燭,燈芯微微爆響,燭火隨之晃了晃,打在蕭君楚的側(cè)臉上。
他趴在床邊,睡得極不安穩(wěn),眉頭不展,眼底缊著淡淡的烏青,下巴泛出點(diǎn)點(diǎn)青色的胡渣,想來也是許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蘇瓷就這樣靜靜看著,她已經(jīng)忘記,有多久沒有仔細(xì)看過這個人,他閉著眼,仍舊能瞧出昔年他少年時的青澀眉眼。
有一瞬,她想起從前,嘴角微微上揚(yáng),就好像這些年,他們從未分開過。
“月兒,你醒了!”
第三十八章
蘇瓷輕微的動作將蕭君楚驚醒,他眼中驚喜又盛滿了疲憊,連嗓音都帶了沙啞。
蘇瓷緩緩從床上坐起來,看了一眼殿外,天是黑的,連一絲月光都沒有透下來。
她喝了一口蕭君楚遞過來的熱水潤了潤嗓子才道:“她呢?”
蕭君楚知道她說的是那啞女,只替她掩了掩被子:“昨日夜里,死了?!?br />
他的語氣太過輕巧,好似在說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可夢醒了,蘇瓷還是清楚的,從前的蕭君楚有多寵那個啞女。
她疲憊的靠在床邊,聲音悶悶的:“你舍得?”
蕭君楚手中的動作頓了頓,終是嘆息一聲:“月兒,她救過我,不代表我便愛她?!?br />
昏黃的燭火下,她瞧不清蕭君楚說這話的表情。
經(jīng)歷了這么多,其中誤會也好,錯過也罷,那些深深刻下的傷痕在此刻回望,已經(jīng)累成一道萬丈深崖。
她望著內(nèi)殿那根即將燃燒到盡頭的蠟燭,自嘲一笑:“沒有意義了,你知道,我最多只能陪你走過這個秋天?!?br />
蕭君楚緊緊按著她的被腳,顫抖的手掌還是泄露了他心里最深的恐懼。
他不敢說,也不敢提起,以為這樣,他便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當(dāng)蘇瓷這樣坦然的說起她的死亡,他便像被人溺在了水中,連呼吸都會覺得疼痛。
他艱難的抬頭看著蘇瓷,明明嘴角是笑著的,可眼圈已經(jīng)開始一陣陣泛紅。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哽咽著開口:“月兒,我們到底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
蘇瓷便對他笑,伸手撫過他的眉眼,緩緩道:“我的死亡,是我給你最后的懲罰。所以,平安,余生做個好皇帝,來生,我做你的子民。”
言罷,她疲憊的合上眼,沒有力氣再多言,也不愿看見蕭君楚眼中的后悔與痛苦。
良久以后,殿中的蠟燭終于燃燒到盡頭,房間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而天邊的霞光已經(jīng)透過窗,灑下熹微的光亮。
蘇瓷聽見蕭君楚緩慢的起身,一步步往外走。
殿門打開的剎那,蘇瓷忽然叫了他一聲。
“平安?!?br />
蕭君楚頓住了腳步,在一片黑暗中找尋她的身影。
蘇瓷便用最溫柔的聲音,說出這么多年最殘忍的秘密。
她說:“長嶺一役,救你的人是你的月兒,是她將你從戰(zhàn)場上救回來引開追兵,自己卻墜崖失了憶,你殺了她,世上再也沒有那樣愛你的月兒了?!?br />
溫柔刀最是殘忍,她的話猝不及防的戳進(jìn)蕭君楚心底。
夜色里,蘇瓷聽見他在笑,笑聲是難以言喻的悲切,最后笑聲變成了壓抑的低泣,絕望而無力。
“蘇瓷!”
她靜靜躺在床上,聽見他就在門外撕心裂肺的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然后,靜默了許久,殿門終究被人輕輕關(guān)上。
蘇瓷翻了個身躺下,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回不去了,當(dāng)初的少年和他的月兒,早已回不去了。
“娘娘,您將這藥喝了吧,陛下早朝過后定是要來長春宮看您的,若您不喝,陛下恐又要擔(dān)心了。”小如不知昨夜發(fā)生了什么,只苦口婆心的勸道。
蘇瓷睡在院中的長榻上,雙眼無神的看著院子里已經(jīng)發(fā)青的桃樹:“不見,你跟他說,我不想再見他,若是他執(zhí)意要闖進(jìn)來,這藥我也沒必要再喝了?!?br />
小如著了急,在她跟前蹲下無奈道:“小如知道娘娘心里有怨,從前娘娘有多苦,小如都知道,可陛下是真的喜歡娘娘的,這長春宮是陛下讓人重建的,非要建得跟您從前住的一樣?!?br />
“這里建好以后,便只有我一個人守著這里,一年多的時間,陛下沒有去過后宮,小如卻總看到陛下深夜一個人在這里飲酒,看著娘娘的畫像發(fā)呆,就連這長春宮的滿宮桃樹,都是陛下一棵一棵親手種下的?!?br />
“去年春天,桃樹沒有開花,陛下難過了許久,認(rèn)為是娘娘在恨他……”
沒等小如繼續(xù)往下說,蘇瓷閉上了眼睛,滿是遺憾的開口打斷了她:“小如,愛沒有用,再愛都沒有用,桃花不會開了,哪怕開了,也不會有人看了?!?br />
第三十九章
早朝過后,蕭君楚仍舊照常來長春宮,仿佛昨晚的事情從未發(fā)生過。
可聽完小如傳的話,蘇瓷已經(jīng)不想見他,他的腳步便生生止在宮門口,不敢踏進(jìn)一步。
他們走到如今,無論是進(jìn)一步,或是退一步,每一步都疼入骨髓。
他大可以不管不顧的進(jìn)去看他,因他是皇帝,是天下之主??伤峙拢旅鎸μK瓷那樣淡然的笑,怕她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不肯吃藥,怕那些鮮血淋漓的往事被她輕易的撕開。
這一生,他沒有這樣怕過,說是懦弱也好,無能也罷,終歸是自作自受。
“她……有好好吃藥嗎?”
書房里,蕭君楚正畫著一幅畫,畫上的女子還未畫上眉眼。
小如行了一禮才答道:“娘娘今日按時吃了藥,說今日的百合釀不錯,比平日多吃了兩口,只是太醫(yī)來請脈,娘娘拒絕了。”
蕭君楚皺了皺眉,更多卻是無奈:“御膳房有功,賞。至于太醫(yī)那邊,既然今日她沒心情,讓太醫(yī)明天再去看看?!?br />
小如應(yīng)下,又猶豫著才道:“還有……娘娘問……什么時候能放了鎮(zhèn)北王府的小公子,說是……想見他?!?br />
蕭君楚手中的動作頓了頓,筆尖的墨滴落在紙上,氤氳成一團(tuán),正落在畫中人的裙角。
他頗為煩悶的放下筆,想生氣,卻又氣不起來。
“來人!”他叫來門外太監(jiān),“去天牢傳旨,帶顧聽瀾去長春宮!”
春深已過,這幾日正是陽光大好,長春宮的荷塘已經(jīng)滿是翠綠荷葉。
蘇瓷坐在涼亭,正不知在想什么,便聽見顧聽瀾隔得老遠(yuǎn)開始叫她。
“蘇姐姐!”
她遠(yuǎn)遠(yuǎn)看著,許是少年都相似,她總能從顧聽瀾身上找到些蕭君楚從前的影子。
她見他衣著還算整齊,跑起來行動自如,想來這些日子蕭君楚也并沒有為難他,她才放下心來。
蘇瓷將身邊的人都摒退,開口第一句卻是道:“聽瀾,回去吧,回兗州也好,小藥谷也罷,離開這里吧?!?br />
顧聽瀾方才坐下,還未來得及高興,臉上的表情便凝住了。
“那你呢?你決定要留在這里嗎?”
蘇瓷看著他,沒有回答,只是接著道:“我恢復(fù)記憶之事恐怕與你有關(guān)吧,還有那日投毒之事,是你暗中透露給李維的對吧?”
見顧聽瀾愣了愣,沒有回答,她又道:“你做的這些事,我能知道,他便能知道,聽瀾,我知道你是為了讓我認(rèn)清他是什么人,又不愿我真的毒死他,免得累及我,所以,你走吧?!?br />
顧聽瀾本沒有否認(rèn)的打算,只恨恨道:“我不后悔我做了這些,我就是為了讓你離開他,若要我走,我也定要帶你離開這里,蘇姐姐,你待在這里不會快活的!”
蘇瓷輕輕搖了搖頭:“我這輩子沒欠他什么,就算要走,也不該偷偷摸摸的,要離開,也要光明正大的走?!?br />
入夜,蘇瓷批了披風(fēng),提了一盞燈,身后只帶了小如一人去了無極殿,聽說蕭君楚還在這里看折子。
蘇瓷讓小太監(jiān)通報一聲,她來見他。
沒等通報的小太監(jiān)出來,蕭君楚便匆匆沖了出來,半點(diǎn)沒有帝王的穩(wěn)重模樣。
沒等蕭君楚開口,蘇瓷便先道:“今晚月色如練,陪我走走吧,恐以后,看不見這樣的月色了?!?br />
蕭君楚接過她手中的燈籠,讓所有侍候的人都退下,獨(dú)自與她在月下漫步。
蘇瓷走得很慢,他便也陪著走得很慢,仔細(xì)的為她掌著燈。
綿長的宮道上,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平安,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很討厭這座皇城?”蘇瓷沒有停住腳步,緩緩的向前走著。
蕭君楚不說話,哪怕她不說,他也知道。
實(shí)在是,在這皇城里,她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
蘇瓷明白他的沉默,又道:“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在這個地方,再死一次?!?br />
然后,是蕭君楚止住了腳步,停在原地不愿再走。
蘇瓷跟著停下,站在他身前,無比清晰的重復(fù):“我知道你是想一切重頭再來才帶我回來,可你也知道那不可能,所以,放我走吧?!?br />
借著月光,蕭君楚看得無比清楚,她的眼神依舊如當(dāng)初一般,倔犟又執(zhí)拗。
他心里叫囂著不可能,他絕不可能放她走,可話到嘴邊,不知為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蘇瓷在他眼里看到了掙扎,最后溫聲道:“求你。”
求這個字,實(shí)在太重了,重到蕭君楚覺得自己受不起。
他是帝王,他以為天下都該順著他的,可其實(shí)不是,從前他不知道該拿蘇瓷怎么辦,現(xiàn)在更是不知。
回頭看那些過去的時候,這皇城里浸滿的只有她的血淚,讓他光是想起就覺得心疼。
他緩慢的撫摸她的臉頰,觸到她眼角那一滴濕潤,他的心就開始疼了。
他擦掉那一滴眼淚,無比沉重卻溫柔的應(yīng)她:“好?!?br />
第四十章
蘇瓷離開的那天,陽光好似燦爛到了極致,反而莫名讓人覺得悲痛。
蕭君楚再沒有多說一句話,連送別也未曾去。
他只是站在皇城之上,一點(diǎn)點(diǎn)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宮墻,然后,顧聽瀾駕著馬車,帶她走遠(yuǎn),徹底消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伺候的太監(jiān)撐著傘勸道:“陛下,人走遠(yuǎn)了,回去吧,要入夏了,有些曬了。”
蕭君楚只是看著馬車消失的方向,淡淡一笑:“冷,外面的太陽,是永遠(yuǎn)照不進(jìn)皇城的。”
如同他的太陽,從來都不屬于皇城,就連他自己,都是被這座城束縛了一生。
很多時候,他都曾想,若早知道是如今這結(jié)局,當(dāng)初為什么要費(fèi)盡心機(jī)得來這帝位。
明媚的陽光灑落在他頭頂,他忽然想起那夜清涼的月色下,蘇瓷盈盈對著他笑,喚他一聲平安。
他難以抑制的紅了眼,望著遠(yuǎn)方喃喃道:“下輩子,一定做你的平安?!?br />
但今生,我只望你平安……
馬車遙遙出了皇城,行過黃土漫起的大道。
顧聽瀾趕著馬車,沖里面的人道:“蘇姐姐,咱們?nèi)ツ睦??回兗州?還是小藥谷?”
車?yán)锏奶K瓷緩緩撩起簾子,明明看的是遠(yuǎn)處的山,又好像看到了比山更遠(yuǎn)的地方。
“不回了,去江南吧,聽說江南煙雨是人間絕色,到了春天,江南的桃花也是開得最好,來年春天的時候,我想看一回。”
顧聽瀾沒聽出她語氣中的遺憾,只高興的應(yīng)下:“好!就去江南!”
許久,蘇瓷又道:“一會兒路上替我買些不同的紙,不同的筆,不同的墨,我想寄封家書?!?br />
那一年,皇城的初雪下得格外早,一下整夜,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白透了整個京都。
蕭君楚做了一個夢,夢里,蘇瓷站在江南煙雨中來同他告別。
她說,明年長春宮的桃花會開得很好,跟江南的花一樣美麗。
然后,她便不說話了,蘇蘇走進(jìn)一片桃花林中,林深霧重,蕭君楚怎么追也追不上,直到蘇瓷的身影消失不見。
他便從這場夢中驚坐而起。
門外有人匆匆趕來:“陛下,又是江南的來信,按您的吩咐,馬不停蹄的送來了,一刻都沒耽誤!”
蕭君楚便連鞋都來不及穿,接了信便看。
侍候的太監(jiān)為他掌著燈,卻見他看了許久,一句話也沒說。
“怎么了陛下?蘇姑娘來信,您不高興嗎?”
沒人察覺到他握信的手在微微發(fā)顫,臉上卻還是艱難的笑著:“高興,她說她見到江南的桃花開了,很漂亮,那里的桃林很大,到了季節(jié)還會結(jié)很多桃子,她很開心,身體也好了很多?!?br />
太監(jiān)沒聽出什么破綻,也笑著應(yīng)和:“那便好,蘇姑娘每次來信都說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說不定哪日就回來了呢?”
不知是哪句戳痛了蕭君楚,他手中的信紙掉在地上,笑得有些心酸:“回不來了,我的月兒,回不來了!”
太監(jiān)不明白,也不敢多言,默然退下。
天光微明,蕭君楚將這半年來所有的來信從匣子里拿出來,一一展開。
方才的那封來信雖用的不是同樣的信紙,卻是一樣的筆,一樣輕盈的字跡,一看便知是在寫信人腕力虛浮之時寫的。
他知道,信是她寫的,卻未必是近日寫的。
江南的桃花不會開,這封信不該在這個時候寄來,她最后,在用一個最美的謊言來騙他。
之后很長一段日子里,蕭君楚再也沒收到她的信。
直到有一日半夜,蕭君楚被一個噩夢驚醒。
夢里,蘇瓷身隕江南,乘著一葉扁舟飄進(jìn)桃林深處,再不見蹤影。
“月兒,”蕭君楚自語呢喃,“我的月兒……”
一夜無眠,蕭君楚枯坐至天光大白。
養(yǎng)心殿的大你門被緩緩?fù)崎_。
太監(jiān)躬身腳步匆匆,行至蕭君楚榻前,稟道:“皇上,鎮(zhèn)北侯世子顧聽瀾昨夜抵返王府?!?br />
蕭君楚怔了瞬,霎時喜色爬上眉梢。
“速速給朕更衣,朕即刻趕去鎮(zhèn)北王府!”
說著他光著腳下了龍床,顧聽瀾回來了,那他的月兒也一定回來了。
他就知道夢都是相反的。
“皇上……”你身旁的太監(jiān)一臉窘迫,似是有難言之隱。
蕭君楚冷冷瞥他一眼:“你還愣在那里作甚?沒聽朕說要去鎮(zhèn)北侯府嗎?”
話落,太監(jiān)雙膝朝地一跪,誠惶誠恐道:“皇上,鎮(zhèn)北侯世子是獨(dú)身一個人回來的,未見娘娘身影……”
第四十一章
蕭君楚僵在原地許久,地面的涼意從腳底蔓延至心間。
太監(jiān)爬跪到他腳邊,拿著夫子履置于腳下:“皇上,地上涼,小心寒氣侵體,您要保重龍體?!?br />
寒氣侵體,那他的月兒在那里覺得冷?
蕭君楚被自己這個念頭驚到,他緊閉上雙眼,立刻揮去。
“去鎮(zhèn)北侯府?!?br />
蕭君楚仍執(zhí)意,不改主意。
太監(jiān)緩緩抬頭,小心翼翼道:“皇上,今日早朝,文武百官都在在等您上殿。”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小到輕不可聞的程度。
以往蕭君楚只要接到江南來信,總是一日不出殿門,什么人都不見。
像今日這種情況,恐怕勸了也是徒勞。
頭頂傳來蕭君楚低沉的聲音:“更衣,上朝?!?br />
太監(jiān)以為自己耳朵聽錯,愣了一瞬:“皇上……”
不等他說完,蕭君楚直接打斷:“沒聽見嗎?我說更衣,上朝!”
他的月兒喜歡鮮衣怒馬的蕭君楚,他要做個明君,不能荒廢朝政。
朝堂上。
文武百官齊跪一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br />
“眾卿平身?!?br />
蕭君楚端坐龍椅,目光從眾臣身上掃過。
如今這朝中面孔,皆是他所熟悉的人,再不見蘇家面孔。
他說什么,再也沒有人諫言。
像蘇老將軍那樣的臣子,再也難出其二。
蕭君楚黯然心沉,當(dāng)年的自己怎么會亂了心智。
當(dāng)年他恐蘇家謀反叛亂,如今五年過去,他所擔(dān)心的事一件也沒有發(fā)生。
出神之際,禮部尚書上前進(jìn)言。
“皇上,后位虛空五年之久,為綿延皇室子嗣,保我大姜昌盛,還請皇上重振后宮。”
蕭君楚眉頭輕皺。
此事,禮部尚書已經(jīng)不止提過一次。
以往他聽聽也就罷了,今日聞言,心頭的不耐沒由來的升起。
他冷冷的雙眸從禮部尚書臉上掃過:“愛卿,可有合適人選?”
禮部尚書其實(shí)已經(jīng)做好被拒準(zhǔn)備,今日之所以會進(jìn)言,也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
卻不料,蕭君楚竟然當(dāng)了真。
一時間慌了神,不過很快,他想起了一個合適的人選,立刻喜上眉梢。
“皇上,鎮(zhèn)北侯的嫡幼女顧念蘭年方十四,品行端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臣私以為是不錯的人選?!?br />
鎮(zhèn)北侯的嫡幼女?
那不就是顧聽瀾的妹妹?
思及此,蕭君楚沒由來的懊惱頓時消了一半。
頓時計上心頭。
禮部尚書見蕭君楚沒有拒絕,便再次進(jìn)言:“近年來,鎮(zhèn)北侯戍守北疆有功,對皇上的忠心,明月可表天地可鑒,請皇上三思?!?br />
蕭君楚長袖一揮:“愛卿說得有理,朕會思慮一二。”
禮部尚書暗喜,若皇上真能瞧上侯府千金,到時自己不僅能得到皇上厚賞,還能借勢便能攀上侯府這棵大樹。
如此一來,當(dāng)真是一舉兩頭。
實(shí)在是再美不過的事。
下了朝,禮部尚書不著急回家,差著轎夫直接奔鎮(zhèn)北侯府去了。
今日鎮(zhèn)北侯顧老將軍抱恙在家休養(yǎng),還不知道此天大的好事。
他要親自去將這好消息帶給他。
鎮(zhèn)北侯府,中堂大廳。
禮部尚書將今日向皇上進(jìn)言的事一一道來:“顧小姐洪福將至,真乃可喜可賀!”
禮部尚書,話音剛落。
端坐一旁,聽了許久的顧聽瀾終于壓不住火,抄起桌上的茶杯,重重朝地上砸了去。
“這洪福,愛誰要誰要,念薇絕不入宮!”
第四十二章
禮部尚書面色發(fā)青,顧聽瀾此舉無異打他的臉。
鎮(zhèn)北侯出聲呵斥了顧聽瀾幾句,他的臉色才緩過來。
他放下茶盞,沉了臉色:“世子性子剛烈,老夫不會放在心上,可老夫有句不當(dāng)講的話還請侯爺和世子恕罪。”
鎮(zhèn)北侯出了聲:“尚書大人直說無妨?!?br />
“皇上雖宅心仁厚,卻也不是誰都能輕易冒犯的,若世子剛烈性子不加收斂,恐怕惹禍上身?!?br />
禮部尚書的臉色平靜,字字句句卻皆帶著敲打之意。
顧聽瀾聽進(jìn)耳中,氣在心里。
他騰騰的怒火瞬時壓不?。骸氨臼雷硬皇菄槾蟮模乙灿芯洳辉撝v的話,禮部尚書不如將閑心收斂收斂,做好分內(nèi)事手莫伸得太長!”
禮部尚書的臉色這下真的垮了,拂袖起了身,沉著臉無視鎮(zhèn)北候挽留,轉(zhuǎn)身離開。
“逆子!”
鎮(zhèn)北候從門口折身回頭,指著顧聽瀾的臉破口大罵。
“老子怎么生了你這么一個逆子!你真當(dāng)皇上不該拿你如何?沒了娘娘護(hù)佑,你可知皇上隨時能要了你的腦袋!”
顧聽瀾卻是不屑,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哼:“他要拿便拿去?!?br />
他這顆腦袋早就五年前就該沒了的,當(dāng)年蕭君楚若不是顧及蘇瓷的感受,他活不到今天。
可是如今,蘇瓷已經(jīng)……
他的心也跟著去了,像那一葉孤舟,也涌進(jìn)了叢山峻嶺。
自此心也跟著死了。
鎮(zhèn)北侯見他一臉毫無眷戀的模樣,也不忍心再說什么。
到底他只有這一個兒子,鎮(zhèn)北侯夫人生他時難產(chǎn)而亡,顧聽瀾早產(chǎn),身體底子弱。
為了能養(yǎng)活這兒子,他不得不忍痛將顧聽瀾送入小藥谷。
若是從小養(yǎng)在身邊,或許顧聽瀾的性子也不會如此野,也或許就不會遇見蘇瓷,沒有那段孽緣。
又何至于顧聽瀾今時今日二十有五,還未娶妻。
鎮(zhèn)北侯長嘆了口氣,擺了擺手:“罷了,我管不了你,且由著你,你若是這般性子恐怕早晚惹來殺身之禍,明日我便面圣讓你去北疆戍邊,如此早好過在這安逸之地憂懼性命?!?br />
顧聽瀾沒料到,向來說一不二,殺伐果決的侯爺父親竟會在他面前妥協(xié)。
抬眸看去才發(fā)現(xiàn),老夫的鬢邊不知何時已經(jīng)染了白霜。
昔日的凜凜威風(fēng)也不復(fù)當(dāng)年。
他想說些什么,可是怎么都開不了口。
鎮(zhèn)北侯坐回椅子上,語重心長接著說:“但有一事恐怕由不得你?!?br />
他的話還沒說完,顧聽瀾已經(jīng)猜到:“父親你真打算將妹妹送入宮中?您忘了蘇姐姐的下場嗎?您真想舍得讓念薇入那深宮,終身不得出嗎?”
鎮(zhèn)北侯飲茶的動作頓住,默了半晌沒有說話。
他何嘗不知,怎會不知。
拿在他手中的杯子被墩在了圓桌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br />
語落,他起身離開,給顧聽瀾留下了一個蒼老落寞的背影。
看著那背影,顧聽瀾這才驚覺,他的父親真的老了,如伏櫪的老驥,縱然志在千里,可終究廉頗老矣。
中堂大廳外,顧念薇喊了聲:“哥哥——”
步伐輕快的走了進(jìn)來,在他面前站定。
顧聽瀾看著妹妹稚氣未脫的嫩臉,心更加揪緊。
他暗下決心,抬腿走向大門。
顧念薇跟過去追問:“哥哥,你要去哪兒?”
顧聽瀾步履未停,答道:“進(jìn)宮,面圣?!?br />
第四十三章
無極殿。
顧聽瀾等候太監(jiān)進(jìn)去通報,已是兩個時辰過去,仍沒動靜。
太監(jiān)第三次出來回稟:“世子,皇上還在批閱奏折,您要不改日再來?”
顧聽瀾不語,不為所動。
見他不聽勸,太監(jiān)便也沒有再勸。
折了身,返回殿中。
人剛進(jìn)門,就聽見蕭君楚的聲音響起:“他走了嗎?”
“回稟皇上,鎮(zhèn)北侯世子還在門外候著,遲遲不肯離去,奴才勸也不聽。”
蕭君楚合了手中的折子,將早就干了墨跡的毛筆放回筆架上。
顧聽瀾的性子急,他是故意晾著他在外等候。
日落西山,昏黃的斜陽灑入殿中。
太監(jiān)高聲宣:“傳,顧聽瀾進(jìn)殿!”
無極殿的大門緩緩打開,顧聽瀾踩著夕陽碎片進(jìn)入殿中
他矗立殿中,遲遲沒有跪下叩拜。
“見了皇上還不跪拜?”一旁的太監(jiān)厲聲提醒。
殿前端坐在龍椅上的蕭君楚,臉色卻稀松如常。
沉沉的目光落在顧聽瀾身上,五年不見,他比從前穩(wěn)重。
只是一身的白衣錦袍,惹眼。
腦海里不由響起蘇瓷曾對他說的話:“平安,你著白袍好看?!?br />
所以,這五年來,顧聽瀾都著這白袍伴在她左右嗎?
嫉恨像瘋狂的爬山虎,迅速在蕭君楚心里蔓延。
君臣四目相對,僵持良久。
片刻后,顧聽瀾單膝跪地拱手行禮:“鎮(zhèn)北侯世子叩見,皇上。”
蕭君楚只看著他,沒有叫他起身,也沒說賜座。
顧聽瀾就這么一直跪著。
太監(jiān)見兩人氣氛緊張,大氣不敢出。
顧聽瀾知道蕭君楚在等什么,可越是如此,他越不愿意開口。
想到蘇瓷最后的囑托,他的心沉得更深。
頭頂響起蕭君楚淡漠的語氣:“你該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顧聽瀾緩緩抬頭,深眸閃過一抹隱忍。
抱拳的雙手收緊,他沉聲道:“皇上也該知道我想求什么。”
他所求不為其他,只為小妹顧念薇。
蕭君楚自然明白,自從蘇瓷離宮之后,他便沒再打算另娶。
他曾答應(yīng)蘇瓷,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的皇后除了蘇瓷再無旁的人選。
“告訴我,月兒如今身在何處?!笔捑K于沒忍住,率先問出了口。
無人注意,他放在膝上的手已將龍袍攥得緊緊的,早已皺縮不堪。
就像他的心,也這皺成了一團(tuán)。
如何也揉不開,展不平,粘不住。
“她去了該去的地方,與她最愛的桃花相伴,再也不會回來。”
顧聽瀾的話語,一字一句砸在蕭君楚的心坎上。
他的后腦勺陣陣發(fā)緊,嗓子眼艱澀不堪。
顧聽瀾跪在殿下,卻是一臉平靜,似是無動于衷。
無人知道,他親手將沒了氣息的蘇瓷推至江心時的絕望。
那一刻他恨不能隨她而去,但他不能。
他為人子,還未給老父盡孝。
“皇上,你想要的答案我已經(jīng)給了,我所求的也希望皇上應(yīng)允。”
顧聽瀾垂著頭,死死盯著墨黑色的大理石地磚。
這是他一生中少有向人低頭的瞬間,唯二的一次。
第四十四章
當(dāng)年蕭君楚遷怒他帶蘇瓷出逃,將他軟禁宮中,不給他吃喝,他也沒想過低頭。
即便是首次隨父出征,跌落馬上,差點(diǎn)被敵軍要了性命,他也沒認(rèn)過慫。
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父親鎮(zhèn)北侯做出的決定。
人在其位,身不由己。
活在這世上,更多時候不是為自己而活,而是為所在意的人活。
思及此,顧聽瀾突然覺得蕭君楚可憐。
自己尚且還有父親,小妹,而他蕭君楚身旁竟無一至親。
曾經(jīng)舉家之力為他謀得帝位的蘇家,被他棄用。
為他出生入死,枉顧性命的蘇瓷,香消玉殞無力回天。
抬頭看,他坐在那龍椅上,威嚴(yán)氣派,鑲金線的龍袍裹著的卻是一身孤寂。
可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蕭君楚攥緊龍袍的手始終沒有松開。
這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生離死別。
而他卻經(jīng)歷了三次。
第一次,他以為蘇瓷難產(chǎn)失血身亡,眼見長春宮化為焦土的余悸還在心頭。
第二次,恢復(fù)記憶的蘇瓷求他放自己離開,他站在城墻上,眼睜睜看她走遠(yuǎn)。
五年一別,他靠著從江南寄來的信件,茍延殘喘。
五年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煎熬難耐。
直到聽到顧聽瀾回來的消息,那些被壓抑的情緒終于找到出口。
然而現(xiàn)在,顧聽瀾卻告訴他,蘇瓷再也不會回來。
不,他不想信。
可是現(xiàn)在,他又不得不信。
過去的五年里,顧聽瀾一直跟蘇瓷在一起。
蕭君楚清楚顧聽瀾對蘇瓷的在意有多深,只有蘇瓷安好,他不可能獨(dú)自回來。
一切都在他的預(yù)料,他只是僥幸的期待。
他又在期待什么呢。
他松開攥緊龍袍的手,無力的垂在膝上,起了身。
“朕乏了。”
顧聽瀾愕然,他還沒等到答案。
“皇上,君子一諾,請您收回召舍妹入宮的決定!”
蕭君楚仿佛沒聽到,搖搖晃晃朝側(cè)殿內(nèi)走去。
顧聽瀾起身想去追,卻被太監(jiān)擋住。
“世子,請回吧!”
顧聽瀾攥緊了拳頭,又無力的松開。
暮色沉沉,月上柳梢。
顧聽瀾踩著地面上的殘影,往宮門外走。
行至儲宮,一道黑色暗影才他身側(cè)掠過,落葉踩得沙沙作響。
顧聽瀾循聲投去視線,蓄起掌風(fēng),喝道:“誰?”
這時,只聽得一句奶呼呼的“哎喲——”
接著“砰”的一聲,小肉團(tuán)子砸到了綠地上。
顧聽瀾定睛一看,立刻收了掌,疾步走過去一看。
一張酷似蘇瓷的臉映入視線。
顧聽瀾驚訝得瞪大了眼,一個箭步過去將小肉團(tuán)子抱了起來。
“小安,有沒有摔到哪里?”
小肉團(tuán)子在他懷里掙扎:“你是什么歹人?放本宮下來!本宮蕭承嗣,不叫什么小安!”
顧聽瀾霎時一愣,很快又反應(yīng)過來。
如今的小奶團(tuán)子已經(jīng)不是一歲小兒,細(xì)算下來,應(yīng)該已經(jīng)快七歲。
在小藥谷的時候,他一絲冷風(fēng)都不能吹,弱不禁風(fēng)。
如今領(lǐng)回宮里,倒長得壯實(shí)了,抱在懷里也沉甸甸的。
蘇瓷最后的那些日子,回光返照得厲害,時不時的會提起蕭承嗣。
念叨著沒能親手將他撫養(yǎng)長大,看他娶妻生子,是最大的遺憾。
情到深處,顧聽瀾不由開口問道:“小安,你可記得你娘親?”
第四十五章
聽到娘親二字,顧聽瀾懷里的小團(tuán)子立刻停止掙扎。
“娘親……”他喃喃喊出聲,喊得并不從容,甚至帶著怯生生的疏離。
“我自然是記得母后的。”蕭承嗣揚(yáng)起倔強(qiáng)而稚嫩的小臉,掙扎著從顧聽瀾身上爬下來:“父皇說母后去江南養(yǎng)病,等病治好之后自會回來看我。”
蕭承嗣撅著小嘴,眉頭微微皺起,沉思的樣子跟蘇瓷簡直如出一轍。
顧聽瀾看著他就像看到蘇瓷,心下不由一暖。
蕭承嗣察覺到他異常關(guān)心的眼神,微微皺起的眉頭皺得更緊。
“你到底是誰?怎敢直接叫本宮的名字,你可知本宮是大姜國的太子,父皇唯一的兒子,你見了我怎不下跪行禮?”
蕭承嗣言之鑿鑿,人小鬼大,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
如此看來,平日里一定沒少受蕭君楚的耳濡目染。
還算蕭君楚有良心,沒有虧待蘇姐姐的兒子。
“你干嘛一直看著我不說話?”
蕭承嗣緊緊擰著眉頭,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顧聽瀾,質(zhì)問的聲音不小卻也不高,是足以讓顧聽瀾聽清的程度。
顧聽瀾一看就知道,這小家伙八成是自己偷偷跑出來的。
如若不然,他身邊怎會沒有奴才跟隨。
顧聽瀾頓時起了逗他玩的念頭。
他緩緩站起身來,故作正經(jīng)看蕭承嗣:“你說你是東宮太子,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
這話可把蕭承嗣給問到了。
粉嘟嘟的小臉漲得通紅,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皺到一起,看起來懊惱極了。
“本宮說是就是,不用證明?!?br />
一時找不到說辭,蕭承嗣干脆耍起無賴來。
小肉團(tuán)子的反應(yīng)在顧聽瀾的預(yù)料之中,六七歲的小孩懂些什么呢。
如此逗弄他的好機(jī)會,顧聽瀾可不會輕易放過。
不遠(yuǎn)處,巡邏的禁衛(wèi)軍正朝這邊走來。
看著他們及近的身影,顧聽瀾心里頓時有了主意,打量的目光又移到蕭承嗣身上。
他蹲在蕭承嗣面前,指著禁衛(wèi)軍說:“你不是想證明自己身份嗎?我這就去叫一個禁衛(wèi)軍過來,問問他看認(rèn)不認(rèn)識你。”
說完,拉住蕭承嗣的手便起身要走。
蕭承嗣立刻慌了,剛剛他是趁貼身侍衛(wèi)不注意才偷偷跑出來的。
東宮太無聊了,除了花花草草都沒人陪他玩,那些奴才們動不動就下跪,連說話都不敢大聲。
每次玩躲貓貓都故意讓他找到,一點(diǎn)意思都沒有。
蕭承嗣懷念從前在外祖父家的人日子,那里山清水秀,春天能跑出去放風(fēng)箏,夏日夜里還能逛夜集。
好吃的好玩的數(shù)不勝數(shù),最重要的是,他還可以在草地上撒潑打滾。
外祖父不像父皇,讓他學(xué)規(guī)矩,讀書練字背史記。
父皇說,以后這江山社稷將歸他所有。
可江山社稷是什么,蕭承嗣不了解,有冬日里冰糖葫蘆好吃嗎?有春日里能迎風(fēng)上天的紙鳶好玩嗎?
蕭承嗣覺得沒有。
因?yàn)樗苌僖姼富市Γ看胃富氏鲁?,總是皺著眉頭不說話。
直到見了自己,他才會笑笑。
待在宮里太無聊了,蕭承嗣一定要出去透透氣。
第四十六章
如果讓禁衛(wèi)軍發(fā)現(xiàn)了,那他一定會抓進(jìn)宮里,這樣他就不能出去玩了!
想到這里,蕭承嗣一把抱住顧聽瀾的雙腿。
“你不要出聲!我命令你帶我出去,這樣我就原諒你了?!?br />
明明說的是求人的話,可嘴上卻不服軟。
這德行簡直跟蕭君楚有得一拼。
顧聽瀾想起,那時在小藥谷,蘇瓷借他一塊手帕惹得蕭君楚醋意大發(fā)。
愣是敲開了他的門,將手帕要了回去。
蕭承嗣不想回去,這下也正好順了他的意。
蕭君楚不是要將他的妹妹召進(jìn)宮里嗎?那他就將他的寶貝兒子帶回王府。
小家伙很聽話的樣子,只要拿捏住他,就不怕蕭君楚不松口。
顧聽瀾微瞇起眸子,促狹的目光落在蕭承嗣粉嘟嘟的小臉上:“你想不想出去玩?”
蕭承嗣點(diǎn)頭如搗蒜:“想!”
“好,”顧聽瀾一口應(yīng)下,接著又話鋒一轉(zhuǎn):“那你要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br />
眼看禁衛(wèi)軍越來越近,蕭承嗣慌了神。
他抱住顧聽瀾大腿的力度越來越緊了,“你快說,說什么本宮都依你。”
“這可是你說的?!?br />
顧聽瀾伸出小拇指,“簽字畫押,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就是烏龜小王八?!?br />
蕭承嗣一把勾住他的小拇指,篤定重復(fù)道:“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就是烏龜小王八!”
話音剛落,蕭承嗣只覺身下一空,顧聽瀾帶他騰空而起,躲過禁衛(wèi)軍的視線,飛掠過高墻。
最后穩(wěn)穩(wěn)落在了皇宮外面。
蕭承嗣目瞪口呆,傻愣愣的看著顧聽瀾,眼里嫌棄的眼神早就消失不見,現(xiàn)在只剩下崇拜。
“你好厲害?!毙〖一锇l(fā)自內(nèi)心感嘆。
“勉勉強(qiáng)強(qiáng)。”顧聽瀾謙虛了一下。
“你教我飛吧,我讓父皇重重賞你,你想要什么,我父皇都可以給你?!?br />
蕭承嗣提起蕭君楚,眼睛里話語里都有難以掩飾的驕傲。
顧聽瀾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從前他只想要自己能一直陪在蘇瓷身邊,現(xiàn)在他不想讓妹妹蕭念薇入宮。
如果這時候跟一個孩子提要求,未免卑劣。
顧聽瀾就算再著急,也不會做出這種寡廉鮮恥之事。
他索性轉(zhuǎn)移了話題:“這事以后再說,現(xiàn)在我?guī)闳ス湟辜貌缓???br />
蕭承嗣清澈的眸子一亮,歡欣鼓舞道:“好!”
話音剛落,他又像意識到不能大聲,以免驚動城墻內(nèi)外的禁衛(wèi)軍。
要是驚動了他們,他就會被抓回去了!
于是,他又用小心翼翼只有顧聽瀾和自己能聽到的音量說:“那我們快點(diǎn)去,不然趕不上冰糖葫蘆收攤了。”
顧聽瀾覺得好笑又無奈,可憐這小家伙被關(guān)在深宮。
蕭君楚獨(dú)坐在龍椅上的孤寂身影涌上心頭,日后獨(dú)身坐在那里品嘗孤寂的人,會不會就是自己眼前這個小家伙。
思及此,蕭君楚看向蕭承嗣的眼里多了幾分憐愛。
奈何生在帝王家。
蘇姐姐一入深宮悔似海,如今她已經(jīng)走了。
現(xiàn)在他能做的就是替她好好照顧唯一的兒子,不讓他變成像的蕭君楚那樣冷酷無情的君王。
“好,咱們走。”
顧聽瀾牽住蕭承嗣的小手,大步流星朝煙火處走去。
第四十七章
長春宮外院,桃樹下。
蕭君楚手持酒瓶呆坐樹上,金色的龍袍覆在被昨夜急雨浸濕過的黃土上。
拿起酒瓶,仰頭灌下幾口烈酒。
火辣辣的刺痛順著喉嚨灌進(jìn)他兩日未進(jìn)粒米的肚腸。
他卻一點(diǎn)也不覺痛,身體上的痛跟他的心痛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
“月兒,你好狠的心……”
話未落,淚先流。
“說好生同裘死同穴,你連走都走得沒有聲息,留我一人,留我一人……”
蕭君楚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夜風(fēng)一吹,開得正盛的桃花三三兩兩紛飛掉落,漫天桃花紛飛落在蕭君楚孤寂的身影上。
長春宮一切如故,唯獨(dú)不見宮主,唯獨(dú)不見賞這一院桃花的人。
長春宮外,東宮為首的太監(jiān)急亂了陣腳。
他只不過趁小太子瞌睡的功夫,溜回家跟對食吃了頓飯的功夫,一回來整個東宮就亂了套了。
小太子不見了!
這可還得了!
如果要讓皇上發(fā)現(xiàn),他頸上這顆腦袋恐怕要保不住了。
自從蘇皇后離開之后,皇上一腔熱血都放在了小太子身上,晨昏定省日日不落。
今日若不是皇上心情不佳,這會兒已像往常一樣到了東宮,對太子耳提面命了。
小太子已經(jīng)不見了兩個時辰,尋遍了皇宮內(nèi)外,皆不見人影。
眼下光靠東宮的人手恐怕不夠,只得冒著殺頭的風(fēng)險來稟報皇上了。
蕭君楚的貼身太監(jiān)朝院里看了一眼,看見蕭君楚神色頹唐,這會兒已經(jīng)醉意上臉。
這時候去稟報,恐怕惹來殺身之禍的可能性會更高。
兩個太監(jiān)面面相覷,正不知如何是好時。
就聽見里面?zhèn)鱽硎捑暮艉埃骸皝砣恕?br />
兩人皆是一驚,身子已經(jīng)條件反射推開門進(jìn)去。
“把太子叫來!”蕭君楚雙眸染著醉意,俊逸的側(cè)臉紅了些許,酒氣熏人。
“皇上,太子他……”
東宮的太監(jiān)話到嘴邊準(zhǔn)備如實(shí)以報,卻被蕭君楚貼身太監(jiān)打斷:“皇上,太子今兒個玩耍累了,已經(jīng)歇下?!?br />
蕭君楚愣了瞬,放下了酒瓶伸出手。
兩個太監(jiān)立刻上前將人扶住。
貼身太監(jiān)壓下慌亂對他說:“皇上您醉了,今晚也早些歇息罷,小太子若是見您醉酒,定然慌亂。”
蕭君楚頓了腳步,默了瞬:“有道理。扶朕去皇后寢宮,朕要歇息。”
兩個太監(jiān)立刻照做,扶著蕭君楚就往長春宮寢殿走去。
自從蘇瓷離開之后,獨(dú)守在長春宮里的人就成了蕭君楚。
太監(jiān)二人將蕭君楚伺候睡下之后,悄悄出了寢殿門。
蕭承嗣宮里的太監(jiān),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抹了把額上冷汗的功夫,就聽見蕭君楚貼身的太監(jiān)說:“今兒個晚上,就算是把整個皇宮翻個遍,也得把小小太子找到?!?br />
蕭承嗣宮里的太監(jiān)怔了瞬,傻傻問道:“如若找不到怎么辦?”
“找不到,你我二人就等著腦袋搬家吧!”
一句話,蕭承嗣宮里太監(jiān)背上的冷汗又流了下來。
小太子啊小太子,你到底去了哪里?!
第四十八章
夜集上。
蕭承嗣接過小販遞來的冰糖葫蘆,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顧聽瀾立刻緊張了起來,忙問道:“是不是受涼了?”
蕭承嗣搖了搖小腦袋,擺手說:“沒有,鼻子癢癢了?!?br />
說著,小手揉了揉鼻子,囫圇咬下一顆冰糖葫蘆塞進(jìn)了嘴里。
小嘴被塞得鼓起來,腮幫子一下一下嚼著鼓起來,像個小松鼠,實(shí)在是可愛極了。
顧聽瀾越看越覺得喜人。
這個小肉團(tuán)子是真招人喜愛。
“接下來我們?nèi)ツ膬??”蕭承嗣嘴里忙活著,眼睛也不閑著,走馬觀花的打量起夜市四周。
“你還想玩什么?”
顧聽瀾鮮少逛夜市,從前在小藥谷,為了養(yǎng)病很少下谷。后來隨蘇瓷去了江南,她又喜靜要養(yǎng)病,更不會來這熱鬧的地方。
在幽靜的環(huán)境里拘束慣了,突然來人多的地方,顧聽瀾也有些不適應(yīng)。
若不是有小家伙跟著,他已經(jīng)大道回府。
反倒是蕭承嗣,這家伙平日里被關(guān)在深宮里,突然見這么多人也不認(rèn)生。
見顧聽瀾沒反應(yīng),直接掙開他的手,兀自往猜燈謎的小攤上跑去。
顧聽瀾望著小家伙的背影跟著去,邁開腳步慢悠悠跟了過去。
眼看著小家伙擠進(jìn)了人墻里,不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
顧聽瀾趕緊加快了腳步,推開人墻往里看,只見一個戴著面紗的異域女子牽住了蕭承嗣的手。
正打算悄悄將他往人人墻外帶。
顧聽瀾摸出腰間玉佩飛了過去,不料那異域女子竟然迅速作出了反應(yīng)。
反手接住了玉佩,杏眼怒瞪了過來。
顧聽瀾心里一驚,不好,蕭承嗣有危險。
說時遲,那時快。
顧聽瀾足尖點(diǎn)地,人已經(jīng)飛身至蕭承嗣面前,正欲跟女子搶人。
沒想到他的手剛伸過去,女子竟然直接松了手,完全沒有要跟他爭的意思。
蕭承嗣跌進(jìn)他的懷里,嘴邊糊著紅色糖衣,絲毫沒有受驚的模樣。
周圍人的目光聚集到三人身上,猜燈謎的都看呆了忘記吆喝。
顧聽瀾不想惹人注目,抱著蕭承嗣就往人群外走。
身后的倩影跟了過去,亦步亦趨,風(fēng)里裹著沁人心脾的香氣。
顧聽瀾一路向前,女子也跟了一路。
眼看快到侯府,身后的女子還沒離開的架勢。
顧聽瀾頓住了腳步,沒有回身直接開口問:“你是何人?為什么要跟著我?”
半晌過去,女子沒有說話。
顧聽瀾有些惱了。
轉(zhuǎn)身回頭,那女子瞪大著杏眼直勾勾地瞧著他,就是不說話。
“怎么不說話?”顧聽瀾皺緊了眸子,語氣也變兇狠了些。
懷里的蕭承嗣跟著擰緊了眉頭:“你不要兇她,這位姐姐不會說話?!?br />
此話一出,四目相對的男人和女人皆是一愣。
前者驚訝女人不會說話,后者震驚小孩竟看出他不會說話。
“你真不會說話?”顧聽瀾盯著女人的眸子,赫然問出口。
女人猶疑了瞬,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女人沒看蕭承嗣,疑惑的目光落在蕭承嗣身上。
顧聽瀾從她眼里讀出了疑惑,開口幫她將疑惑問了出來:“小安,你怎么知道她不會說話?”
第四十九章
蕭承嗣咬下最后一顆冰糖葫蘆。
不緊不慢的說道:“她剛剛牽我手時,打的是手語。從前外祖父家附近有個小孩也這樣跟我說話?!?br />
謎團(tuán)解開了。
顧聽瀾意識到自己誤會了女人,臉上閃過窘色。
“不好意思,剛才是我冒犯了?!?br />
縱然嘴上如此說著,但顧聽瀾對女人的戒備并沒有放下。
他的暗器發(fā)出去的速度很快,這女人竟然能徒手接下,這就說明她并非一般女子。
至少有武功在身上,再加上她酷似北疆人的長相。
種種跡象表明,這個女人可能不一般。
至于哪里不一般,顧聽瀾說不出來,但直覺告訴他,要提防。
蕭承嗣是當(dāng)今皇上唯一的皇嗣,日后大姜國的皇帝,不得不注意保護(hù)他的安危。
若有閃失,他倒不怕蕭君楚拿他是問,只怕對不住蘇瓷。
“你莫要再跟著我,我去的地方不是你能進(jìn)的?!鳖櫬牉懤渲槍⑴送廒s。
的確,他是堂堂鎮(zhèn)北侯王世子,時代戍守北疆,與北疆羌奴不共戴天。
若是讓人瞧見他帶著一個北疆女子進(jìn)了鎮(zhèn)北侯王府,恐怕不只是名聲問題,還會有通敵賣國之嫌。
說完,顧聽瀾轉(zhuǎn)身就走。
隨后,那女子又立刻跟上,大有一副非要跟著顧聽瀾的架勢。
又走了幾步,顧聽瀾頓時惱了。
“我叫你別跟著我,你聽不見嗎?”
他頓步的速度匆忙,轉(zhuǎn)身也很突然,女子沒反應(yīng)過來,竟然撞進(jìn)了他的胸膛。
霎時,女人精致的小臉一紅,連退了數(shù)步,立刻跟顧聽瀾拉開了距離。
蕭承嗣看了看顧聽瀾,又看了看女子,咯咯的笑了起來。
兩人的臉都紅了,看起來滑稽極了。
女人鎮(zhèn)定了心緒,打著手語向顧聽瀾比劃:“我想請你幫個忙。”
顧聽瀾看不懂,向蕭承嗣投去求助的眼神。
蕭承嗣轉(zhuǎn)述道:“她讓你帶她回家睡覺。”
說著,重復(fù)了一下女人的手勢。
顧聽瀾的臉色頓時陰沉,女人也跟著一愣。
她羞紅了臉,搖頭擺手比劃著解釋。
顧聽瀾看不懂,看著女人窘迫的臉色,也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月飛風(fēng)高,她一個女人獨(dú)身行走。
又與人溝通不暢,極有可能是跟親人走散了。
蕭承嗣在他耳邊說著軟話道:“你就收留這個漂亮姐姐吧,她剛才好心要帶我去洗臉,一定是個好人?!?br />
顧聽瀾知道他說的是稚嫩的童言童語,雖然不在意,但惻隱之心卻也真的動了。
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確定四下無人。
便抬頭對女人說:“跟我走吧。”
他到底是心軟了,見不得旁人示弱,就像當(dāng)年見不得蘇瓷飛蛾撲火再次跳入蕭君楚那個火坑。
顧聽瀾這輩子就心軟了兩次,每一次都狠狠栽了跟頭,差點(diǎn)要了他半條命。
這是后話。
天光破曉,地平線露出魚肚白。
長春宮,寢殿。
蕭君楚緩緩睜開眼睛,揉了揉醉酒頭疼的太陽穴。
貼身太監(jiān)走過來,默不作聲立在他的身側(cè),大氣不敢出。
蕭君楚坐起身,轉(zhuǎn)頭看去,塌前跪了一群人。
“皇上,小太子不見了!”
第五十章
蕭君楚怔住,沒有反應(yīng)。
還混沌的腦子,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所有神經(jīng)都繃了起來。
“人不見了還不快去找?!”
蕭君楚騰地怒氣,朝奴才們怒吼道。
貼身太監(jiān)噗通跪在蕭君楚跟前,顫顫巍巍道:“請皇上贖罪!奴才們找了一夜,都沒找到小太子的身影!”
“你的意思是說,太子是長了翅膀飛走了不成?”蕭君楚的臉色陰郁得厲害,難看得快要滴出墨來。
“奴才……奴才不是這個意思!”
太監(jiān)將腦袋重重的磕在地上,不敢抬頭去看蕭君楚的臉色。
蕭承嗣宮中的太監(jiān)爬到蕭君楚腳邊:“皇上,奴才盤問了宮里各個出口的禁衛(wèi)軍,昨日傍晚疑似有人飛出了皇宮?!?br />
昨日傍晚。
蕭君楚腦海里一閃而過顧聽瀾的身影。
昨天他接見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顧聽瀾。
而會輕功的人,大抵也只有他一個。
如此想來,不用猜,帶走蕭承嗣的人只可能是顧聽瀾。
蕭君楚騰起起身,下令道:“去鎮(zhèn)北王府!”
太監(jiān)上前勸道:“皇上您宿醉了一晚,身子不爽,讓奴才們?nèi)グ伞!?br />
“哼,”蕭君楚冷哼一聲:“讓你們照顧個孩子都照顧不好,若太子有半點(diǎn)閃失,你們一個都別想活!”
他已經(jīng)失去了蘇瓷,蕭承嗣是他心里唯一的寄托,是他的精神支柱。
蕭君楚不敢想,要是失去了蕭承嗣,他不敢想……
旋即邁開大步,匆匆朝殿外走去。
鎮(zhèn)北侯府。
顧聽瀾帶著蕭承嗣還在睡覺。
房門外,傳來一陣歡快的叫喊聲。
“哥哥,你快出來看啊——”
顧聽瀾被顧念薇的聲音吵醒,蜷在他腋下熟睡的蕭承嗣蛄蛹了下身子,繼續(xù)睡。
外面的吵鬧聲還沒停止。
顧聽瀾掀開被子,輕手輕腳下了床榻。
怕吵醒蕭承嗣,他連鞋都沒有穿,快步走到門口,將房門打開。
顧念薇笑得滿面桃花,高興之情溢于言表。
她拽過顧聽瀾往院子走,邊走邊說:“哥哥,你快看院子里來了好多蜜蜂和蝴蝶,都是這個姐姐吸引來!”
顧聽瀾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過去。
昨夜他帶回家的異域女子盤腿坐在石桌上,閉目養(yǎng)神,專心調(diào)息。
整個人好似進(jìn)入無人之境。
院子充斥著異香,蝴蝶蜜蜂越來越多,紛紛在女子周身盤旋,卻沒有近她的身。
顧聽瀾驚了瞬,很快又鎮(zhèn)定了下來。
他在小藥谷的藏書閣看到相關(guān)記載,北疆有美人,天生異香,骨骼清奇。
如此看來,這北疆的美人還真讓他遇上了。
“這姐姐是哪里來的?”顧念薇疑惑的問出口。
顧聽瀾視線仍落在女人身上,沒有接話。
“夜集上撿的?!?br />
身后響起一道稚氣的聲音,顧念薇聞聲回頭一看。
就見裹著素衣的蕭承嗣正揉著睡意朦朧的眼睛,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她震驚的目光再次投向顧聽瀾,震驚道:“哥,這孩子又是哪來的?”
不等顧聽瀾開口,蕭承嗣搶先開口道:“你竟敢叫本宮孩子,本太子是你隨便能問的嗎?”
第五十一章
顧念薇迷糊得更厲害了。
一夜過去,到底都發(fā)生了什么?
平白無故的,家里多了兩個人,一個身上有香味,引來那么多蝴蝶蜜蜂,一個奶呼呼的卻自稱是太子。
“哥,你昨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顧念薇有些懷疑自家哥哥,是不是背著她學(xué)了什么茅山道術(shù),所以才會大變活人。
“本宮餓了。”
蕭承嗣走到顧聽瀾身旁,拽了拽他的褲邊。
顧念薇噗嗤一笑:“小不點(diǎn)兒,你這樣說話有點(diǎn)好笑。”
蕭承嗣一個眼刀過去,顧念薇竟然慫得收了聲。
小奶團(tuán)子身上自帶的帝王之氣,還真是難以收住。
顧念薇一本正經(jīng)起來:“行吧,那姐姐我好心帶你去找點(diǎn)吃的。”
說著,她沖蕭承嗣伸出手:“走不走?要吃東西的話就牽住我的手?!?br />
蕭承嗣猶疑了片刻,直勾勾盯著伸到自己眼前的柔荑,視線上移,打量了起顧念薇面帶桃紅的粉臉。
鬼使神差,將手伸了過去,放在她的掌心。
顧念薇收緊,包住他的小手就往膳食處走。
“別帶他亂跑。”顧聽瀾沖一大一小的身影喊道。
“知道了?!鳖櫮钷遍L長的應(yīng)了聲,沒有回頭。
顧聽瀾收了視線,突然聞到一陣異香襲來。
轉(zhuǎn)眸一看,那異域女子已經(jīng)到了跟前,若是動作再大一點(diǎn),兩人差點(diǎn)貼上了。
“離我遠(yuǎn)點(diǎn)?!鳖櫬牉戫焕?,往后撤了兩步。
卻不料,女人的手朝他的額頭伸了過去。
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顧聽瀾抬手欲擋,女人突然又將手收了回去。
攤開掌心,顧聽瀾看見女人手中赫然躺著一只足有食指指節(jié)長的蜜蜂。
原來是幫他趕蜂。
又錯怪了這女人顧聽瀾干咳了兩聲,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低低的道了聲謝,便偏過頭去,不再看她。
女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比比劃劃起來。
顧聽瀾看不明白,勉強(qiáng)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些什么,可還是不明白。
索性開口打斷道:“你會寫字嗎?”
女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
“隨我來?!?br />
顧聽瀾轉(zhuǎn)身臥寢走去,女人蘇蘇跟上。
來到案桌前。
顧聽瀾展開一張宣紙,將毛筆遞到女人手上。
“我問,你寫?!?br />
女人輕輕頷首,點(diǎn)頭接過。
“你叫什么名字?從哪兒來,來這里做什么?”
女人躬身在紙上娓娓道來:“小泠兒,從北疆來,跟父親來大姜做生意,不小心走散了。”
“小泠兒?!鳖櫬牉懩畛雎暋?br />
小泠兒聞聲抬頭,兩人視線相撞,顧聽瀾愣了瞬,迅速收回視線。
他又接著問:“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小泠兒又在紙上寫:“我想留下來,你愿意收留我嗎?”
顧聽瀾又是一怔。
“你不會說話,我留下你有何用?讓你成日在院子里招蜂引蝶,引來蜜蜂蟄我嗎?”
他向來口無遮攔慣了,沒由來的就將心里話脫口而出。
話剛出口,他才發(fā)覺有些不妥。
不管怎樣,對方是女孩子,總該顧及些臉面才是。
顧聽瀾正覺窘迫,小泠兒突然抬手摘下了蒙臉的面紗。
一張傾國傾城卻又熟悉的精致面孔緩緩呈現(xiàn)。
顧聽瀾霎時屏住了呼吸,喊出了蘇瓷的名字——
“蘇姐姐……”
第五十二章
眼前這張臉,酷似蘇瓷。
就連鼻尖的那顆小痣都如出一轍長在同一處。
“蘇姐姐是你嗎?”
顧聽瀾失控般摟住小泠兒的雙肩,下意識將她往自己懷里帶。
突然,腰間吃痛。
他激動的理智瞬間恢復(fù)了清明,小泠兒點(diǎn)了他的痛穴,連退了數(shù)步,與他隔開了幾米遠(yuǎn)的距離。
她眼里的警惕透露著陌生和疏離。
她不是蘇瓷,她只是長得想蘇瓷。
顧聽瀾再定睛一看,他發(fā)現(xiàn)眼前的女人只不過是形似蘇瓷而已,兩個人的眼睛完全不一樣。
蘇瓷的雙眸總帶著憂郁,杏眼含淚,讓人一瞧便覺得楚楚可憐。
小泠兒的眼睛,清澈、機(jī)靈、果決。
她們不是一個人。
顧聽瀾心下的激動退了潮,瞬間像失了氣力的布偶,他無力道:“對不起,是我認(rèn)錯了人,請你不要誤會,我對你沒有別的意思。”
說著,他垂下頭去。
這時,小泠兒走到他眼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接著,她又拿出紙筆。
在紙上寫下:“無礙,你不用放在心上。”
寫完,她又看了顧聽瀾一眼,接著寫:“我雖不會說話,但我可以干活,洗衣做飯我都會,你可以考慮一下收留我嗎?”
這可把顧聽瀾難住了。
小泠兒是北疆女子,于情于理他都不好收留。
正糾結(jié)之際。
臥寢外,突然傳來一陣鬧聲。
緊接著,太監(jiān)的通報的聲音就響了起來:“皇上駕到——”
蕭君楚來了。
顧聽瀾轉(zhuǎn)身欲走,突然又回過頭看了小泠兒一眼。
反應(yīng)過來,說道:“你去書柜后躲起來,我不叫你別出來?!?br />
這個節(jié)點(diǎn),還是不讓蕭君楚見到小泠兒比較好。
不僅僅因?yàn)樗潜苯?,更因?yàn)樗L得酷似蘇瓷。
誰知道顧聽瀾見了小泠兒之后,又會生出何種事端。
小泠兒機(jī)靈,聽話乖乖躲到了書柜后面。
她剛躲起來,蕭君楚就走了進(jìn)來。
在他身后,跟著的是顧聽瀾的父親。
“聽瀾,見了皇上還不快跪!”
鎮(zhèn)北侯嘴上說著,人已經(jīng)行至顧聽瀾眼前,按著他肩膀直接讓他跪下。
不是他不疼惜兒子恰恰相反,他是太在意這個兒子了。
蕭君楚突然駕到,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又聽聞,顧聽瀾將小太子不聲不響帶出了宮中。
那可是太子,當(dāng)今皇上唯一嫡親的兒子,再無旁出。
若是有半點(diǎn)差錯,那都是要誅九族的,到時候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們顧家。
顧聽瀾膝蓋硬著,不肯下跪。
直到對上老父親惶恐的那雙渾濁的雙眼,硬挺著的膝蓋頓時軟了。
他噗通跪在了地上。
“世子,還不快快從實(shí)說來,小太子到底被你藏在了何處?”
顧聽瀾雖然跪著,但后背卻挺直著,沒有彎。
“藏?我為什么要藏小太子?”
顧聽瀾不認(rèn),他早就想好了應(yīng)對之詞。
甚至提前預(yù)料到蕭君楚一定會帶人來,他以為當(dāng)天晚上就會來,沒想到一直等到現(xiàn)在。
顧聽瀾一臉淡漠。
蕭君楚無名之火騰騰升起,他咬牙切齒質(zhì)問道:“顧聽瀾,別跟我耍花招,承嗣在哪里?”
第五十三章
顧聽瀾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滿是不屑。
“皇上,太子殿下是您的兒子,您不去宮里找,卻來我這里尋,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嗎?”
他的語氣不輕不淡,好似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
書柜后。
小泠兒不由心驚,看向顧聽瀾眼里也多了抹意味不明的感受。
是錯愕,是震驚,更多欽佩。
她早在北疆聽聞,漢土之上,最重君臣尊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然而顧聽瀾竟然敢公然頂撞眼前的皇上。
從他的語氣中,她甚至能聽出隱隱的怨恨。
顧聽瀾為何對當(dāng)今圣上生恨?
這時,就聽蕭君楚的聲音響起:“顧聽瀾,你不要以為,依仗著皇后對你的情義,朕就不敢對你怎樣。”
皇后的情義?
小泠兒瞬時了然。
原來他跟皇后……
然而疑惑又襲上她心頭。
大姜國的寧嘉皇后五年前已經(jīng)歿了,傳聞死得極慘。
難產(chǎn)而亡,活活流血熬死的。
可見大姜國的皇帝,真真是冷酷無情。
小泠兒偷偷打量了蕭君楚一眼,他臉色又陰郁了幾分。
視線下移,好奇的目光落在蕭君楚身上,變成了擔(dān)憂。
顧聽瀾不肯低頭。
“給朕搜!”蕭君楚一聲令下,奴才們傾巢出動,“若是在你這鎮(zhèn)北侯府搜到小太子,顧聽瀾,朕拿你是問!”
鎮(zhèn)北侯不知內(nèi)情,還在為顧聽瀾辯駁:“還請皇上息怒,是老臣教子無方?!?br />
顧聽瀾垂在身側(cè)的手驟然收緊。
他自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他卻沒法忽略老父親的感受。
顧聽瀾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
就在這時,門外,蕭承嗣的聲音響起:“瀾叔,我抓到蝴蝶了!”
在他身后,顧念薇也追了過來。
“你不要亂跑,小心摔倒!”
一大一小打鬧的聲音引人側(cè)目,蕭君楚投去視線。
就見心愛的兒子滿臉堆著笑,一臉的天真無邪,跟他在宮中時判若兩人。
然而,蕭承嗣一看到他,臉上開心的笑容就收了起來。
連走路的動作都慢了幾分,他帶著惶恐的眼神打量屋內(nèi)氣氛。
見顧聽瀾跪在地上,心一沉,捏著蝴蝶翅膀的手就松開了。
蝴蝶撲棱著翅膀,奮力飛向屋外。
蕭承嗣抬起雙腿邁進(jìn)門檻,不等蕭君楚開口,他雙膝一軟,雙腿跪在了地上。
“父皇,兒臣錯了,請您放過瀾叔,是兒臣求他將我?guī)С鰧m的?!?br />
蕭承嗣一口一個瀾叔叫著,蕭君楚聽著有些刺耳。
短短一晚上的功夫,他的兒子竟然叫顧聽瀾叫得如此親切。
這時,他才明白顧聽瀾剛才的強(qiáng)硬和不屑是有根源的。
原來有蕭承嗣給他底氣。
蕭君楚不說話,蕭承嗣就一直低著頭跪著。
小團(tuán)子心里忐忑得厲害,父皇雖然平日里待他是極好的,可生起氣來卻也非常可怕。
他就曾見過蕭君楚發(fā)怒時,將一案桌的奏折拂到地上。
他也曾在無極殿見過,文武群臣跪了滿地,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
他的父皇,不像顧聽瀾面冷心熱。
恰恰是面冷,心也是冷的。
第五十四章
蕭承嗣的先生跟他說:“自古帝王皆孤寂?!?br />
蕭承嗣垂著腦袋,乖乖的等候發(fā)落。
就在這時,蕭君楚來到他面前,親自將他扶了起來。
“父皇……”
蕭承嗣眼里閃過驚愕,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就被蕭君楚摟進(jìn)了懷里。
蕭君楚將他抱得很緊,仿佛怕他消失一般。
“父皇,你抱得我快喘不過氣了?!?br />
蕭君楚抱他的力道松了些:“以后不許亂跑,不許偷偷溜出宮,知道嗎?”
蕭承嗣松了口氣,深吸了口氣,用力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知道了父皇?!?br />
說著,他的視線在跪著的顧聽瀾身上掃過,他開口懇求道:“父皇,請您饒恕瀾叔吧,他沒有錯,都是兒臣的錯?!?br />
望著蕭承嗣眼里的無辜和懇求,蕭君楚的心情復(fù)雜極了。
莫名的,就生出挫敗感。
當(dāng)年,顧聽瀾帶著蘇瓷私逃出宮被他逮到時,蘇瓷也是如此為顧聽瀾求情。
同樣的場景,在蕭承嗣身上重演。
顧聽瀾啊顧聽瀾,你到底是有什么魅力。
讓朕的妻子兒子,都站到你的那邊。
“起來吧?!?br />
蕭君楚沉默了半晌后,還是開了口,“既然太子為你求情,朕就饒了你。”
鎮(zhèn)北侯提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他跪倒在地,向蕭君楚謝恩。
顧聽瀾直接起了身,一聲不吭。
跪在角落的顧念薇也跟著悄悄起了身,因?yàn)榫o張,起身時起猛了些,撞到了大門,差點(diǎn)跌倒。
蕭承嗣驚呼:“念姐姐小心!”
好在侍衛(wèi)眼疾手快,一把將人扶住了。
蕭承嗣松了口氣。
蕭君楚這才注意到顧念薇,她身材嬌小,又著一身淺綠,怪不得不起眼。
剛滿14歲的年紀(jì),臉上的稚氣還未褪去,全然是小孩模樣。
蕭君楚干咳了一聲,他若真將顧念薇召進(jìn)后宮,恐怕又會遭坊間議論。
借此機(jī)會,蕭君楚順勢給自己找了個臺階。
他指著顧念薇開口問蕭承嗣:“父皇讓她進(jìn)宮給你當(dāng)玩伴怎么樣?”
顧聽瀾聞言,立刻變了臉色。
這下弄巧成拙了,他本想利用蕭承嗣要挾蕭君楚打消念頭,不要將顧念薇迎進(jìn)宮中。
結(jié)果現(xiàn)在竟然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蕭承嗣童言無忌:“好啊,就讓她做我的太子妃吧!”
此言一出,霎時語驚四座,所有人驚呆了。
蕭承嗣才七歲而已,他哪知道什么叫太子妃,雖然蕭君楚曾無意開玩笑的提起,但他并沒有放在心上。
在蕭承嗣看來,太子妃就是玩伴。
其他人是驚訝,但蕭君楚是真震驚。
他的確有暗暗為蕭承嗣謀劃日后,想過要為蕭承嗣的帝業(yè)鋪路,必定得找門當(dāng)戶對,有利于他穩(wěn)固根基的女子。
可轉(zhuǎn)念一想,他又害怕蕭承嗣重蹈自己跟蘇瓷的后塵。
當(dāng)感情摻雜了利益,純粹就不復(fù)存在,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得身不由己。
顧聽瀾也有同樣的想法。
他想開口阻止,但轉(zhuǎn)念一想,不知怎的又沒說出口。
這時,卻聽見蕭君楚的聲音響起:“好,就讓她入宮做你的太子妃?!?br />
第五十五章
鎮(zhèn)北侯虛驚一場,此時又大喜過望。
太子妃,那就是日后大姜國的皇后!這是何等的殊榮,何等的榮耀。
因禍得福,莫過于此了。
然而,顧聽瀾的臉色卻并不好看。
他根本不想讓顧念薇跟皇家有任何聯(lián)系,只要跟蕭君楚相關(guān)的人或事,他都不想有瓜葛。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只要他顧聽瀾一日是鎮(zhèn)北侯王世子,他就得一日受他蕭君楚管束。
陡然一個念頭從顧聽瀾腦海里升了起來。
去北疆,戍守邊關(guān)。
山高皇帝遠(yuǎn),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蕭君楚扔下一句:“擇日,接她入宮,這些日子好些準(zhǔn)備著?!?br />
隨后,就帶著蕭承嗣離開了。
蕭君楚一走,鎮(zhèn)北侯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人突然一放松,緊繃的身體突然就受不住,堪堪站不穩(wěn)要倒下來。
顧聽瀾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小心攙著他坐到了椅子上。
“父親……”
他的話剛出口,臉上就落下一巴掌。
臉上霎時多了五道鮮紅的手指印,頭都被打得歪到了一邊。
顧念薇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喃喃喊了一句:“哥哥?!?br />
眼淚便撲簌簌的掉了下來,她在一旁低聲啜泣,卻也不敢多言。
鎮(zhèn)北侯氣結(jié),臉色漲得通紅。
“跪下!”
他怒呵一聲,顧聽瀾跪在了地上,顧念薇也跟著跪了下來。
“你可知你頂撞的人是誰?他是當(dāng)今圣上!隨時都能要了你的腦袋?!?br />
“兒子知道?!鳖櫬牉懖槐安豢簯?yīng)道:“父親不必提醒?!?br />
話音剛落,鎮(zhèn)北侯又深吸了一口氣,到了嘴邊的狠話沒說出口。
渾濁的老眼涌出眼淚來。
“逆子,你可知你母親為了生下你,吃了多少苦,你記住你不是為你一個人而活,為你母親而活,為我們顧家全族而活!”
“待我西歸,這鎮(zhèn)北侯只有你能承襲,你可明白?”
鎮(zhèn)北侯說著說著,語氣愈發(fā)語重心長。
“兒子明白?!?br />
“明白就好,薇兒你可也明白?”
鎮(zhèn)北侯又轉(zhuǎn)頭看向同樣跪在地上顧念薇。
“女兒明白?!?br />
“明白甚好,進(jìn)宮后,萬事小心,你兄長會做好的你后盾?!?br />
顧念薇一朝入宮,鎮(zhèn)北侯王府的榮華便系在她身上了。
“女兒明白?!?br />
顧念薇抿了抿唇,又重重點(diǎn)了頭。
顧聽瀾只是沉默的跪著,視線盯著地板,愣神了很久,很久。
待鎮(zhèn)北侯和顧念薇離開,仆人奴婢都散去,小泠兒緩緩從書柜后面走出來。
此刻顧聽瀾還跪在地上,她伸手欲將他扶起。
呼吸間,顧聽瀾兀自起了身。
室內(nèi)一片空寂,涼風(fēng)吹簾,發(fā)出珠落玉盤的聲響。
“你還愿意留下嗎?”
顧聽瀾看了一眼小泠兒,走到桌前坐下。
小泠兒視線跟著他的動作轉(zhuǎn)身,兩人四目相對,依舊寂靜。
寂然了片刻。
顧聽瀾望著小泠兒的臉,漸漸失神,眼前的人兒與蘇瓷的長相漸漸重合。
蘇瓷笑起來的時候,明眸也會完成一道淺淺的月牙,貝齒微露,淺淺的兩個梨渦隨之浮現(xiàn)。
讓人一看就忍不住也跟著嘴角上揚(yáng)。
第五十六章
顧聽瀾沒有察覺到自己嘴角的笑意。
小泠兒不禁有些發(fā)愣。
他笑起來的時候比板著臉時要溫和許多,不會讓人覺得難以接近。
她伸出手向顧聽瀾比了個手語:“我愿意留下來,請讓我跟著你?!?br />
比完手語,她又反應(yīng)過來,顧聽瀾看不懂她的手語。
于是匆匆走到案桌前,攤開桌上宣紙,再拿起毛筆。
認(rèn)認(rèn)真真,一筆一劃在紙上寫下字句。
寫好后,她親手交到顧聽瀾手上。
顧聽瀾接過,捧起字細(xì)看起來。
這字跡遒勁有力,一看就經(jīng)過經(jīng)年累月的練習(xí)。
感性逐漸消退,疑惑又涌上顧聽瀾心頭。
她一個北疆羌奴女子,怎么漢字寫得如此好。
他折起了紙張,收了情緒,起了身。
“既然如此,那你留在我身邊當(dāng)個婢女,你可愿意?”
小泠兒點(diǎn)頭。
她乖巧的模樣,讓顧聽瀾莫名心軟。
覺察到自己情緒異常,他很快收了視線。
“你就在此處等著,等會兒會有人來帶你去安置。”
說著,大步朝門口邁去。
小泠兒淺淺笑著點(diǎn)頭,看著顧聽瀾遠(yuǎn)走的背影,臉上的笑意不知不覺消失。
眼底閃過一抹冷漠,很快又恢復(fù)了常色。
皇宮,無極殿。
蕭承嗣跪在殿中央。
蕭君楚端坐在龍椅上,喚了他一句:“起來,朕沒說要罰你?!?br />
“父皇沒說要罰兒臣,但兒臣自知有錯。”
蕭承嗣的語調(diào)稚嫩,到底是年紀(jì)小,不會遮掩情緒。
三兩句話就透露出心底的恐懼。
蕭君楚聽在耳里,心痛便涌了上來。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小人兒,小時候的記憶便浮現(xiàn)了出來。
他跟蕭承嗣這個年紀(jì)的時候,已經(jīng)學(xué)會察言觀色,討好他人了。
他是老皇帝第七個兒子,母親只是一個出身普通的秀女,因?yàn)樯滤诺昧藗€嬪位。
在這弱肉強(qiáng)食的深宮中,他不得不學(xué)生存之策。
在變強(qiáng)大之前,他只能依附在別人的羽翼之下,伏小做低當(dāng)不起眼的棋子。
世人皆知他娶了蘇大將軍的女兒后,便一飛沖天。
可誰又知道,在遇到蘇瓷之前的每一個深宮里寒夜,他又是如何度過的。
自始至終,他從來沒想過要算計蘇瓷。
即便從見她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若是能娶了她,日后將會是怎樣一片坦途。
但他捫心自問,決定跟蘇瓷主動搭話的那一刻,他的心是純粹的。
是不自覺被她吸引的。
就像如今的蕭承嗣,看中顧念薇作為玩伴。
他也只想要一個人與之?dāng)y手,與之看盡花開花落,觀云卷云舒。
奈何這帝位太沉重,像巨大的黑色旋渦,拉著他不停往下墜。
最后漸漸迷失在權(quán)利之中。
坐上帝位后的每一天,每一刻,他無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而這一切,他將親手交到蕭承嗣的手上。
望著那小小的身軀,蕭君楚心軟。
他在心里暗嘆:月兒,你若在就好了。
你若在就好了。
蕭君楚放下筆,走到蕭承嗣面前。
感知到蕭君楚的靠近,爬跪在地上的蕭承嗣身子更低了。
這時,就聽見蕭君楚的身影在頭頂響起:“皇兒,你想當(dāng)皇帝嗎?”
第五十七章
蕭承嗣一愣,抬起錯愕的小腦袋看向蕭君楚。
自從入宮之后,他日日接受思想洗禮,日后這大姜國將交到他手上。
他將是大姜,下一任帝王。
此刻,蕭君楚突然問他這樣的問題。
他霎時就懵了,難道父皇真對他失望了不成?
如此想來,圓溜溜的大眼泛起了濕潤,話一出口就哽咽了。
“父皇,你是不是不要兒臣了?”
蕭君楚錯愕了瞬,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剛才過于嚴(yán)肅了。
于是忙解釋道:“沒有,父皇怎么會不要你,你是父皇唯一的兒子,父皇不要你,還能要誰呢?”
說著,他竟然直接坐到了地上。
然后,抱住蕭承嗣兩條纖細(xì)的胳膊,拽著他坐到地上,與自己面對面。
“坐下,好好跟父皇說說話?!?br />
蕭君楚的舉動讓蕭承嗣的心情瞬時輕松了些許。
他乖乖聽蕭君楚的話,坐到他的面前,瞪大著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向蕭君楚。
“其實(shí)父皇的意思是說,如果你當(dāng)皇帝你想干什么?”蕭君楚跟他解釋。
“我想當(dāng)冰糖葫蘆小販,每天吃冰糖葫蘆,串冰糖葫蘆,賣冰糖葫蘆?!?br />
蕭承嗣童言無忌,倒是將蕭君楚說怔了。
從前,他只顧關(guān)心他的學(xué)業(yè),總將他當(dāng)成小時候的自己來約束。
如今看來,是他對蕭承嗣的關(guān)心太少。
以致于,顧聽瀾才跟他相處一晚,兩人的關(guān)系就突飛猛進(jìn)。
想到蕭承嗣一口一個瀾叔的叫著顧聽瀾,蕭君楚的心就沉了下去。
斂了神,蕭君楚對蕭承嗣說:“想法不錯,等有機(jī)會,父皇再陪你出宮走走可好?”
蕭承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還是他那個總板著臉,不茍言笑的父皇嗎?
這還是那個生氣就很嚇人的父皇嗎?
只不過一夜的功夫,他怎么變得跟顧聽瀾一樣,溫和慈祥起來了。
顧聽瀾也是這樣,雖然表面看起來兇巴巴的,可是卻對他極好。
他想要什么,他就會滿足。
就像昨天晚上,他不敢一個人,顧聽瀾就陪著他,任他枕著胳膊睡了一夜。
“父皇,你真好?!?br />
蕭承嗣的眼睛變成星星眼,看向蕭君楚時,眼里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的恐懼和害怕。
多了一抹兒子對父親的崇拜,還有一絲難得的依賴。
蕭君楚從他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變化,心下一暖,抱起蕭承嗣坐到了自己的腿上。
“嗣兒,日后可不要亂跑,你若是想出宮玩耍,一定要跟父皇說?!?br />
蕭承嗣用力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br />
蕭君楚欣慰一笑,摸了摸他的小腦袋:“這才是朕的好兒子?!?br />
話音剛落,蕭承嗣眼底閃過一抹狡黠:“那,父皇你明日可以陪我出宮游玩嗎?”
“明日啊……”蕭君楚拖著長長的語調(diào),思索了起來。
近身伺候的太監(jiān)湊過來,低聲提醒:“皇上,明日可能不太合適?!?br />
不等蕭君楚開口,蕭承嗣搶先問道:“為什么不合適?”
他父皇是皇上,自然想出去就出去才對,怎么有不合適的道理。
蕭君楚同樣的疑惑的眼色望向太監(jiān)。
太監(jiān)立刻回答道:“皇上,明日北疆使臣覲見?!?br />
第五十八章
蕭君楚恍然,終于想了起來。
近兩年來,北疆又起禍亂,雖然是小摩擦,但雙方都鬧得并不愉快。
這一次,北疆王室主動議和,派來使臣出使,共商邊疆安寧大計。
這幾年來,大姜國在蕭君楚的治理下,國泰民安。
坊間只傳言他對蘇皇后過于絕情,但無人不稱道他治國有方。
民心所向,大姜繁榮鼎盛可期。
為了邊境的安寧,蕭君楚不得不讓蕭承嗣失望了:“皇兒,父皇改日再陪你出宮游玩可好?”
蕭承嗣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懂事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好,聽父皇的?!?br />
蕭承嗣如此聽話,蕭君楚很是欣慰。
于是又說:“皇兒,以后每月十五,朕都許你出宮游玩一天,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可好?”
聽到這話,蕭承嗣的眼睛登時亮了起來。
“好!父皇你真好!”
說著,他蹦了起來,一把圈住了蕭君楚的脖子。
父子之間的關(guān)系陡然拉近,蕭君楚受寵若驚,臉上也浮現(xiàn)了一抹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好了,去吧,回宮去歇息,父皇晚上再來看你?!?br />
蕭君楚叫來太監(jiān)將蕭承嗣帶回了東宮。
蕭承嗣一走,蕭君楚臉上的溫和就消失不見,又恢復(fù)了冷酷的帝王模樣。
貼身太監(jiān)將他扶起起來。
蕭君楚開口問:“北疆使者此番來有幾人?”
太監(jiān)默了瞬,思考了片刻,回答道:“總計五人,據(jù)說帶來一個絕世美人,天生異香,特意獻(xiàn)給皇上您?!?br />
絕世美人?
蕭君楚冷哼一聲,想也沒想脫口道:“轉(zhuǎn)告北疆使者,明日不必帶那美人入朝,朕不想見。”
自從蘇皇后離開之后,不少人向蕭君楚進(jìn)言,想讓他再娶幾位嬪妃。
歷朝歷代,從來沒有哪個帝王空懸后宮五年之久。
坊間甚至開始流出奇怪的傳言,稱當(dāng)今皇上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
不愛美人,愛美男。
貼身太監(jiān)也聽到過這種傳言,他不止一次想跟蕭君楚進(jìn)言,但他又知道蕭君楚的脾氣。
已經(jīng)醞釀過的話到了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
最后出口的回答就變成了:“好,奴才這就去傳話?!?br />
北疆使者,住處。
四人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他們要進(jìn)貢給大姜皇帝的美人突然失蹤了。
就失蹤在昨晚。
他們一行人在夜集游玩,一不小心走散,怎么都找不到那美人。
眼下可該如何是好。
要進(jìn)貢美人的折子已經(jīng)遞上去,明日上了朝如果不能將美人帶到大姜皇帝面前,就等于失信。
這次本來是奔著議和以來,然而事情弄成這樣,別說議和,恐怕到時還會惹起新的禍端。
“要不,我們重新再遞上奏折,將此事來龍去脈稟告大姜皇帝,美人是在他大姜失蹤的,讓他幫忙尋人,也沒什么不妥才對。”其中一位使臣提議道。
“不可。”另外一位使臣果斷拒絕,“此事絕對不能讓大姜皇帝知曉,小泠兒身帶異香,等下我們再出去找找,說不定就能找到她的行蹤?!?br />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通報:“圣旨到——”
霎時,四人俱是一驚。
第五十九章
四人立刻起了身。
蕭君楚的貼身太監(jiān)推門走了進(jìn)來。
雙方行禮之后,貼身太監(jiān)宣布道:“皇上有旨,明日上朝不得帶美人上朝?!?br />
剛還神經(jīng)緊繃的四人,面面相覷了起來。
大姜皇帝改變主意來得太及時,簡直就像是及時雨。
這下,他們沒什么好擔(dān)心了。
于是滿心歡喜的接了旨,本想問一問為什么,但本著不自找麻煩的心態(tài),終究還是壓了下去。
等貼身太監(jiān)一走,四位使者將門關(guān)上,又議論了起來。
“這大姜皇帝,不會真的有龍陽之好吧?”
“管他有沒有,總之眼下的難關(guān),總算是度過去了?!?br />
“那找美人的事……”
“當(dāng)然要繼續(xù)找,她本來是我們大王看上的女人,若不是這次為了議和,大王斷然不會割愛,繼續(xù)去找!”為首的大臣篤定出聲。
暮色四合,黃昏初曉。
鎮(zhèn)北侯府,異香陣陣。
顧聽瀾站在廊前,看著已經(jīng)換上大姜服飾的小泠兒,有些恍然。
這女子的背影跟蘇瓷都是極像的。
顧聽瀾看著看著,便有些癡了,眼前不斷浮現(xiàn)他在跟江南時,跟蘇瓷朝夕相處的點(diǎn)滴。
初到江南時,蘇瓷的身子就變得孱弱起來。
他四處尋千年人參,給蘇瓷進(jìn)補(bǔ)。
補(bǔ)得多了,蘇瓷身上總帶著藥味,她自嘲說:“旁人若是近身,怕是會將我當(dāng)成人參精了?!?br />
顧聽瀾不解:“蘇姐姐怎么這么說?”
蘇瓷噗嗤笑出聲:“我啊,渾身都是人參的氣味,不是人參精是什么?”
此話一出,顧聽瀾也跟著笑了。
愣神之際,小泠兒走到了他跟前,他都沒有發(fā)覺。
直到聞到膩人的香味,他才回過神來。
小泠兒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顧聽瀾條件反射般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舒展的劍眉頓時皺了起來。
小泠兒吃痛,精致的五官微微皺了起來。
顧聽瀾立刻意識到自己動作粗魯,馬上松了手。
“不好意思?!彼f道。
小泠兒張了張嘴,沒有發(fā)出聲,旋即搖了搖頭。
顧聽瀾注意到她暗暗揉手的動作,沉聲又問:“你真的沒事?”
小泠兒燦然一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
聞著彌漫在空氣里的異香,顧聽瀾暗暗覺得這樣不妥。
這香味實(shí)在是過于引人矚目,他的打算是先悄悄將小泠兒留在府里,然后一邊派人去尋找她失散的父親。
然而眼下看來,這個想法可能行不通。
小泠兒實(shí)在是太香了。
“你身上的異香可有法子掩蓋?”顧聽瀾出聲問道。
他想起來昨天晚上遇到小泠兒時,她身上還沒那么重的香味,這就說明她身上的異香應(yīng)該是能收能放的。
果不其然,小泠兒點(diǎn)了點(diǎn)頭。
顧聽瀾趕緊追問:“什么法子?”
話一出口,小泠兒就羞澀的垂下了腦袋。
顧聽瀾不解。
兩人沉默了半晌,顧聽瀾突然想起小泠兒不會說話。
于是恍然對她說道:“我忘了你不會說話,你隨我去書房,把法子寫下來。”
說著,他轉(zhuǎn)身就走。
然而小泠兒卻僵在原地,遲遲沒有動身。
第六十章
“你怎么不走?”
顧聽瀾回身,疑惑的看向小泠兒。
小泠兒抿了抿唇,腦袋垂得更低了。
她身上的異香之所以會散發(fā)得如此熱烈,皆是因?yàn)榍閯印?br />
只要見到顧聽瀾,她渾身血液流動的速度就不由自主加快,心跳也跟著加快。
想要不散發(fā)異香,只有克制自己,在見到顧聽瀾鎮(zhèn)定心神。
心神寧,異香便不會散發(fā)。
察覺到顧聽瀾探究的眼神,小泠兒轉(zhuǎn)身就走。
顧聽瀾抬腿想跟上去,但是看著她那慌亂離開的背影,又停下了腳步。
或許她所說的方法,不好啟齒。
顧聽瀾暗暗覺得不妥,方才他的問法太直白,全然忘了男女有別。
到了晚飯的時候。
顧聽瀾院子里散發(fā)的,小泠兒身上的異香,已經(jīng)漸漸散去。
再見到小泠兒的時候,她已經(jīng)重新戴上了面紗。
顧聽瀾有些疑惑,盯著她問:“難不成抑制身上異香的法子就是這個?”
他抬手指了指小泠兒臉上面紗。
話音剛落,他突然又嗅到熟悉的異香襲來。
小泠兒閉上了眼睛,一番奇怪的動作惹得顧聽瀾停止了下筷的動作。
他當(dāng)然不知道,女子在面對自己心愛男人時候,是需要多大的毅力來控制心跳。
就像他看到蘇瓷,就會生出想要保護(hù)的沖動。
看到蘇瓷皺眉,他就恨不能伸手幫她撫平。
而小泠兒對上他的眼睛,心跳就會控制不住的加速。
為了鎮(zhèn)定心神,她只能讓自己閉上眼睛,待心神寧靜之后,她才緩緩睜開眼睛。
顧聽瀾再嗅,空氣里她身上的異香味已經(jīng)消失不見。
果真是個奇女子,顧聽瀾暗暗嘆道。
小泠兒端著茶盞立在顧聽瀾身側(cè),全然一副婢女模樣。
一天的功夫,她已經(jīng)在別的婢女那里偷學(xué)得有模有樣了。
不過到底氣質(zhì)出眾,同樣是奉茶端水遞菜,別的婢女做出來就是婢女相。
小泠兒做出來呢,卻像一幅畫。
不論男女老少都想多看她一眼,就連鎮(zhèn)北侯養(yǎng)的那只鸚鵡見了她都要嘰嘰喳喳多說兩句話。
小東西還一口一個喊著:“美人,美人!”
這話鎮(zhèn)北侯是不曾教它的,大抵是從下人嘴里聽得多了,也就學(xué)會了。
顧聽瀾是最淡定的,他被就不是好色之徒,在他心里蘇瓷是天下第一的漂亮。
其他女人,他未曾入眼過。
小泠兒在他眼前晃悠的次數(shù)多了,他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的確是漂亮的。
然而,顧聽瀾只覺得是她不過是跟蘇瓷相像的緣故罷了。
很多年后,顧聽瀾才明白,其實(shí)在那時他已經(jīng)情動,只不過不自知而已。
人這一生總會愛上前人的影子,其實(shí)并非前人有多好,而是從一開始喜歡的人是相似的罷了。
顧聽瀾斂了心神,對小泠兒說:“坐,跟我一起吃?!?br />
小泠兒錯愕了瞬,不過還是聽話乖乖的坐了下來。
她在北疆,受的最多的訓(xùn)練就是如何聽話,只有聽話才能生存下來。
而她能從一百位美人中脫穎而出,靠的不僅僅是美色,更重要的是她聽話懂事。
第六十一章
小泠兒一落座,顧聽瀾就主動給她遞上了碗筷。
又給她碗里夾了些菜和肉,招呼道:“嘗嘗看,合不合你的胃口?!?br />
小泠兒聽話照做,夾起菜往嘴里送。
細(xì)品了兩口,認(rèn)真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放下筷子豎起了大拇指。
意思是說好吃。
“覺得好吃,你就多吃點(diǎn)?!鳖櫬牉懻f著,又給她夾了些菜。
兩人邊吃邊說話,不一會兒,月色已上柳梢。
顧聽瀾放下筷子,小泠兒眼疾手快立刻奉茶,動作行云流水,利落極了。
就憑這手腳的伶俐勁,顧聽瀾相信她是出自商戶之家。
于是開口便問:“你家可是開飯館生意的?”
小泠兒愣了瞬,顧聽瀾笑了笑,解釋道:“手腳如此利索,我瞎猜的。”
小泠兒也跟著笑了。
她家里自然不是開飯館的,她端得最多的也不是茶水,而是……
因?yàn)樗粫f話,顧聽瀾也看不出她在出神。
他接著說:“我已經(jīng)派人去尋找從北疆來的客商,等尋到你父親之后,你便離開吧。”
小泠兒臉上的笑意頓時僵住。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趁人不注意逃走的,現(xiàn)在指不定那些人正四處找她呢。
她不能回去。
如果回去的話,就要帶進(jìn)皇宮,獻(xiàn)給大姜冷血無情出了名的皇帝蕭君楚。
白日里,她已經(jīng)見識到蕭君楚有多冷漠。
無論如何,她絕不要被人找到,本來如果沒有碰到顧聽瀾,她是要一個人遠(yuǎn)走高飛的。
眼下,她已經(jīng)被絆住了腳。
如此想著,她悄悄抬眸望了望顧聽瀾。
只多看了一眼,心神立刻紊亂,氣血又陡然加快,小泠兒趕緊收回了視線。
這一時半會兒也無法跟顧聽瀾解釋清楚,索性就先這樣吧。
反正所謂的父親,北疆生意人都是她胡編的,顧聽瀾總不能找到北疆使者住處去。
如此想來,小泠兒懸著的心又問放了下來。
她愣神得厲害,顧聽瀾起身都沒有察覺,直到他高大的身影經(jīng)過她眼前時,回了神。
身子一抖,忘了手上還端著茶水。
茶盞傾倒,茶水灑到了身上,打濕了他的錦袍。
小泠兒慌亂的從懷里掏出手絹,給顧聽瀾擦拭。
顧聽瀾不適應(yīng)過分的親密接觸,后撤了一步,小泠兒的動作落空,手怔在了半空中。
為了緩解尷尬,顧聽瀾從她手里拿過手絹,自顧自的擦了起來。
他一邊擦一邊說:“多謝,我自己來就好?!?br />
小泠兒僵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就走了。
顧聽瀾望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還拿在手上的她的手帕,沒有追。
女子的心思,是難以捉摸的。
更何況,小泠兒還不會說話。
顧聽瀾想著,再過幾日,找到她北疆的親人,將她送走就是。
本就是露水情緣。
翌日清晨。
顧聽瀾早早起了床,今日北疆使者入朝面圣,文武百官必須到場。
原本該去參加朝會的人是他的父親鎮(zhèn)北侯王,只是他抱恙在身。
所以身為鎮(zhèn)北侯王世子的顧聽瀾不得不代替參加。
臨出門前,他下意識在婢女中尋小泠兒的身影,然而卻沒看到人影。
一大早的,她能去哪兒呢?
第六十二章
朝會。
文武百官已經(jīng)提前等在殿中,顧聽瀾隨便找了個角落,靜觀其變。
今日他只打算來看看熱鬧,沒有旁的想法。
如果有旁的想法的話,也就是想看看那北疆羌奴到底身份幾何,說不定什么時候他就要北疆邊境。
今日這議和大會,若是沒有談攏。
日后恐怕免不了會開戰(zhàn),到時候身先士卒,首當(dāng)其沖的人就非他莫屬了。
蕭君楚上了殿,端坐在龍椅上。
群臣就位,管事太監(jiān)通報:“宣北疆使者進(jìn)殿——”
沒一會兒,穿著北疆特色服飾的北疆使者四人就進(jìn)來了。
見了蕭君楚,他們沒有并沒有行大姜國的跪禮,行的是他們北疆的禮儀。
隨后又遞上了貢品和北疆大王親手所寫的議和信。
蕭君楚查閱之后,又遞到了管事太監(jiān)的手上,經(jīng)管事太監(jiān)的手,又遞給了群臣查閱。
很快,那封議和信就傳到了顧聽瀾的手中。
他淺淺掃了一眼,就準(zhǔn)備遞出去。
然而這時,卻不小心瞥到最后一行字跡:奉上北疆絕色傾城美人泠兒,獻(xiàn)給大姜皇帝陛下,以結(jié)秦晉之好。
絕色傾城美人,泠兒?!
顧聽瀾霎時怔住,難不成留在他府中的小泠兒根本不是什么北疆生意人的女兒,而是這次進(jìn)貢給蕭君楚當(dāng)妃子的美人?
很快,小泠兒的種種不對勁都涌現(xiàn)腦海。
她身為北疆人卻寫得好一手漢字,察言觀色,手腳利落,分明是受過訓(xùn)練的。
如此想來,必然是在北疆經(jīng)人用心調(diào)教,送來大姜取悅蕭君楚的。
小泠兒竟然對他撒謊!
而他竟然大意,沒有察覺毫分。
顧聽瀾越聽越覺得所有一切都有跡可循,這天下怎么會有那么巧的事。
小泠兒長得跟蘇瓷是如此的相似。
北疆王室對大姜的國情研究頗深,必定沒少暗中觀察蕭君楚。
所以才知道蘇瓷對蕭君楚有多么重要。
顧聽瀾久久沒有將信遞過去,蕭君楚覺察他的表情不對勁,于是開口問:“顧聽瀾,你對議和信可有異議?”
顧聽瀾回過神來,議和信悄然落地。
他抬起頭看向蕭君楚,卻不知如何開口。
直接告訴他,他家里有一個跟蘇瓷長相相似的北疆女子,而這個女子就是這次北疆使者要進(jìn)貢給他的美人?
不行,不能說。
他腦海里一閃而過小泠兒驚慌模樣,他不能將小泠兒供出來。
“顧聽瀾,朕在同你說話,你沒聽見嗎?”
顧聽瀾堪堪回神,靈機(jī)一動,隨便扯了個幌子搪塞道:“臣沒有異議,只是看見這議和信上說,有北疆絕色傾城美人相贈,好奇那美人有多絕色傾城?!?br />
顧聽瀾的回答讓蕭君楚感到意外,在他的印象中,顧聽瀾不是垂涎美色的人。
唯一垂涎的過的,也就是蘇瓷罷了。
他的話在蕭君楚心里打了個轉(zhuǎn),就被曲解成挖苦。
顧聽瀾一直覺得他不值得蘇瓷一愛,對他充滿敵意。
如今故意說這話,分明就是故意。
蕭君楚臉色沉了下來,冷聲說:“顧聽瀾,既然你對那北疆絕色傾城的美人如此好奇,那朕就收下,將她賜給你,如何?”
第六十三章
此話一出,顧聽瀾愣在當(dāng)場。
蕭君楚的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可能娶小泠兒。
顧聽瀾雖然懊惱,不過很快又鎮(zhèn)定了心神。
因?yàn)樗佬°鰞翰灰娏?,就算他同意,北疆使者也沒法將小泠兒奉上。
如此想來,顧聽瀾眸色一沉,行謝禮道:“謝皇上恩賜,不過婚姻大事不得而已,臣想見見那絕色傾城女子再做決定?!?br />
顧聽瀾敢這么說,就是因?yàn)樗溃苯拐呤バ°鰞旱南侣洹?br />
北疆使者無法將小泠兒帶上殿,蕭君楚就算想給他跟小泠兒指婚也是徒勞。
見不到人,怎么指婚?又如何成婚?
果不其然,北疆使者面露難色,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該如何是好。
原本收到蕭君楚的圣旨,不讓帶小泠兒上殿,他們還在暗自高興。
然而沒想到,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顧聽瀾打得他們措手不及。
此時此刻,他們上哪兒去找已經(jīng)失蹤兩日的小泠兒。
這次議和,就要這樣泡湯了嗎?
北疆使者久久沒有反應(yīng),蕭君楚有些不耐了。
他開口命令道:“北疆使者,請把你們的北疆絕色美人帶上殿來,我大姜臣子都想看看看是怎樣的美人?!?br />
言畢,北疆使者的臉色更難看了。
沒法子,照這樣下去,只能如實(shí)以答。
至于接下來的事,那就聽天由命吧。
為首的北疆使者上前一步,作揖行禮:“大姜皇上,有一事向您奏請,還望海涵原諒……”
他的話還未說完,殿外傳來通報太監(jiān)響亮的聲音:“北疆美人泠兒,殿外求見——”
蕭君楚與顧聽瀾循聲,同時望向殿外。
前者眼里是好奇,后者眼里是震驚。
只見小泠兒身著北疆異域華袍,金絲臉紗遮面,裊裊娉婷,一步一步行至殿中央。
小泠兒所經(jīng)之處,散發(fā)意香,芳香傾人心脾。
雖然面紗蒙面,看不清她的真實(shí)面容,就那一雙含情脈脈的碧波桃花眼,已讓在場的群臣就連太監(jiān)也挪不開眼睛。
真乃,北疆有女子,一見傾人城,再見傾人國。
說是西子再世,也不為過。
蕭君楚眼底短暫閃過驚艷之后,就恢復(fù)了平靜。
顧聽瀾卻無法淡定,他的視線被小泠兒牽著,在殿前停下。
“北疆女子泠兒,拜見大姜皇帝?!?br />
一道婉轉(zhuǎn)清脆的聲音響起,穿進(jìn)顧聽瀾耳中,他如遭五雷轟頂。
小泠兒竟然會說話!
他被騙了!
顧聽瀾整個人都怔住了,思緒仿佛被漿糊黏住,理不出頭緒。
剛才的得意忘形,全然消失。
他陡然明白,自己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蕭君楚金口玉言,既然說了要將小泠兒許給他,那就真的會許給他。
而他料定小泠兒不會出現(xiàn),剛才還主動請求蕭君楚要見小泠兒。
這樣一來,兩人的婚事不就成板上釘釘?shù)氖铝藛幔?br />
此刻,顧聽瀾已經(jīng)完全凌亂。
他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絕對不會娶小泠兒過門。
就算是蕭君楚執(zhí)意,他也斷然不肯。
第六十四章
龍椅之上。
蕭君楚將顧聽瀾的神情變化看在眼里,見他一副震驚不已的模樣,他有一種莫名的快意。
顧聽瀾,朕就成全了你。
即便蘇瓷不在,蕭君楚依舊下意識地將顧聽瀾當(dāng)成潛在的情敵。
事實(shí)上自始至終,顧聽瀾沒有對他構(gòu)成威脅。
蘇瓷一直將顧聽瀾視作弟弟一般的存在,從來沒有男女之間的非分之想。
從見顧聽瀾的第一眼,蘇瓷就覺得有不可名狀的熟悉感。
一開始她不知道為什么,后來恢復(fù)記憶,她記起來蕭君楚是誰,想起了平安的真實(shí)身份。
那不可名狀的熟悉感就有了出處。
蕭君楚不知道,直到蘇瓷走到生命盡頭,她的意識模糊不清了。
看著顧聽瀾跟蕭君楚那張有幾分相似的臉,蘇瓷呢喃的是蕭君楚的名字。
然而,只要顧聽瀾不說,蕭君楚就不會知道。
蕭君楚將視線從顧聽瀾身上收了回來,森森的目光落在泠兒身上。
“朕想將你許配給我大姜鎮(zhèn)北侯王世子顧聽瀾,你意下如何?”
蕭君楚此話一出,顧聽瀾的心就懸了起來。
不知是緊張還是什么,整個人都感覺緊繃了起來。
此時,小泠兒卻沉默了。
她沉默的每一秒,對顧聽瀾來說無異于是種折磨,他害怕她答應(yīng)。
莫名的,又怕她不答應(yīng)……
終于,他受不了了。
他從角落里走了出來,走到小泠兒身邊立住,給蕭君楚行禮道:“臣懇求皇上收回陳命?!?br />
蕭君楚眸光一暗,卻并不驚訝。
他早就料到顧聽瀾會是這種反應(yīng)。
在小藥谷相處的那段歲月,蕭君楚就察覺出顧聽瀾也是極具反骨的人。
就像他對蘇瓷。
五年的鞍前馬后,最終還是讓蘇瓷對他側(cè)目。
蕭君楚不知道那五年里,顧聽瀾跟蘇瓷發(fā)生了什么,但即便什么都沒發(fā)生,就憑顧聽瀾陪著蘇瓷朝夕與共了五年這一點(diǎn),他就嫉妒得發(fā)狂。
蕭君楚開了口。
“朕金口玉言,說出去的話自然不會收回,顧聽瀾口口聲聲說要見美人的是你,如今反悔的人也是你。你當(dāng)這朝堂是你兒戲信口胡謅的戲臺嗎?”
他的話不輕不重,每一句話卻都沉甸甸。
沒說一個不同意,卻句句都透著不容拒絕。
顧聽瀾側(cè)目看了小泠兒一眼。
身旁的女人全然換了個人一般,處處透著貴氣,跟近身端茶遞水的婢女判若兩人。
此刻,顧聽瀾好想開口問她一句:“為什么要騙我?”
然而這話又顯得那么無關(guān)緊要,本就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是他自愿施舍的好心。
那么,他又有何資格和立場,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欺騙。
倏然,顧聽瀾釋然。
他雙膝跪倒在地,抱拳對蕭君楚說:“臣請皇上收回陳命,臣愿前往北疆戍守?!?br />
顧聽瀾此話一出,小泠兒的身子僵住了。
自己就如此令他討厭嗎?寧愿去北疆忍受孤寒苦寂,也不愿意跟自己在一起。
群臣議論紛紛,北疆使者面面相覷。
原本寂靜的朝堂,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第六十五章
顧聽瀾一席話,將原本和諧的氣氛弄僵。
從政治意義上來講,此時蕭君楚若是派顧聽瀾前往北疆,這就意味著要跟北疆成明面對抗。
議和之事,此時就沒有了商量的余地。
北疆使者上前一步,語氣里含著怒意:“敢問大姜皇上,這是什么意思?”
顧聽瀾到底只是臣子,他的話算不得數(shù)。
只要蕭君楚開口,此事才終成定局。
蕭君楚掃了眼跪在地上顧聽瀾,他的眸色平靜,讓人猜不出是何深意。
其實(shí)此刻,他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主意。
對于此次北疆議和這件事,他持中立態(tài)度。
本質(zhì)上,他是不愿意打仗,但早年間北疆言而無信多次,議和不是第一次。
前朝,老皇帝為了邊境安寧,退步妥協(xié),派了兩位公主過去和親。
因此北疆邊境才得安寧幾年。
然而就在老皇帝駕崩一年后,北疆新政更迭。當(dāng)政者翻臉不認(rèn)舊約,再次進(jìn)犯大姜領(lǐng)土。
好在蕭君楚早有遠(yuǎn)見,多年來一直秘密訓(xùn)練精兵。
這些精兵一開始并非為防御外敵所用,而是在必要時,為蕭君楚奪位所需。
哪怕當(dāng)初沒有娶蘇瓷,他也有信心奪得這天下。
不過,這事他沒有跟任何人說,也無人知曉。
坊間只傳言蕭君楚遠(yuǎn)謀深見,運(yùn)籌帷幄,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帝王。
尋常百姓只道帝王足智,卻不知獨(dú)立巔峰的孤寂。
蕭君楚不喜歡別人威脅,更不愿喪失主動權(quán)。
此時,他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主意。
顧聽瀾想去戍守北疆,那就讓他去,不過這泠美人,他也非娶不可。
沒有別的原因,他就是不想讓顧聽瀾好過。
蘇瓷消耗在他身上的那些光陰,他都要從顧聽瀾償還代價。
“朕心意已定,既然話已出口就不會再收回來。顧聽瀾,朕就將這北疆美人賜給你,三日后完婚?!?br />
顧聽瀾心一沉,抱拳的手驟然收緊。
小泠兒將他的反應(yīng)看在眼里,本就難過的情緒更甚。
但是她很快就平復(fù)了心緒,她牢記來大姜的目的,強(qiáng)行將迷糊的理智拉了回來。
驀的,她緩緩站起身來。
顧聽瀾側(cè)目,眼底閃過一抹驚訝,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蕭君楚的視線也落在她的身上。
這時,就見她緩緩取下面紗,面紗下那張傾國傾城的臉漸漸清晰,完整的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
蕭君楚看著這張神似蘇瓷的臉,騰地站起身來。
他下意識喊出蘇瓷的閨名:“月兒……”
“寧嘉皇后?”
“這不是已經(jīng)過世的蘇皇后嗎?”
看清小泠兒長相的臣子們也議論了起來,交頭接耳,朝堂里頓時沸沸揚(yáng)揚(yáng)起來。
等蕭君楚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在小泠兒面前站定。
他深情的視線不敢眨,生怕一眨眼小泠兒就會消失一般,他一把抓住小泠兒的雙肩,仔細(xì)端詳起來。
他看著小泠兒澄澈的雙眸,柳葉眉,精致的鼻子櫻桃小嘴,無一不像她,又無一像她。
蕭君楚的心越皺越緊,攥住小泠兒雙肩的力道卻越來越松……
第六十六章
“你不是月兒?!笔捑Щ曷淦堑泥?。
眼前的小泠兒的確跟蘇瓷有幾分相似,但氣質(zhì)卻渾然不同。
就憑她這滿身的異香就可以斷定。
蘇瓷每到花開季節(jié),身上便會起疹子,所以縱然她愛花,也鮮少往花里湊。
小泠兒面色沉靜,毫不波瀾的雙眼定定看著蕭君楚:“小女子三生有幸能跟蘇皇后有幾分相像,但如皇上所說,小女子并不是她?!?br />
她的話里有話,蕭君楚和顧聽瀾都聽了出來。
兩人異口同聲質(zhì)問道:“你見過她?”
小泠兒沒有回答,她的視線在四周環(huán)視了一圈,示意不方便在朝堂上說。
蕭君楚很快明白過來,大臂一揮沖群臣宣布道:“退朝!”
北疆使者還在震驚中,他們僵在原地。
小泠兒口中所說的事,他們也不知道,從來沒有聽說過。
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想將小泠兒帶走,然而剛走兩步就被侍衛(wèi)攔下?lián)趿嘶厝ァ?br />
“北疆使者,請先回貴賓樓休息,陛下改日自會召見。”
他們眼看著小泠兒跟在蕭君楚身后離開,也只得無奈離開。
無極殿。
小泠兒和顧聽瀾一前一后進(jìn)了門。
不等兩人站定,蕭君楚便開口質(zhì)問小泠兒道:“快說,你是怎么知道我朝皇后的?”
雖然蘇瓷是大姜國母,但是她的畫像從來沒有流傳出去過。
因?yàn)槭捑D昝τ趪?,新婚后的那幾年,他又一直將蘇家勢力視作心頭刺,自然忽略了蘇瓷。
因?yàn)槭韬?,蕭君楚也未曾交待畫師為蘇瓷作畫。
宮廷之中,所有蘇瓷的畫像皆出蕭君楚之手。
而每一幅畫都置于長春宮,大大小小總計126幅,蕭君楚心里有數(shù)。
所以身在北疆的小泠兒不可能見過蘇瓷,更不可能見過蘇瓷的畫像。
而她認(rèn)識,只有一個可能——
“你是不是見過蘇皇后?”
顧聽瀾問出了蕭君楚想問的話。
其實(shí)顧聽瀾問出這句話時,自己是不敢置信的。
因?yàn)楫?dāng)初他親手將已經(jīng)沒了氣息的蘇瓷置于一葉扁舟上。
看著她順著河流,消失在崇山峻嶺之中。
江南與北疆有著幾千里之隔,就算蘇瓷的尸身婆漂流至北疆……
顧聽瀾不敢繼續(xù)往下想。
蕭君楚的追問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他問:“你跟朕說實(shí)話,你是不是見過她?”
小泠兒抬起低垂的眸子,先看了一眼顧聽瀾,旋即目光落到了蕭君楚身上。
片刻后,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我見過蘇皇后。我不僅見過,而且我這張臉也是她所贈予?!?br />
蕭君楚和顧聽瀾頓時愕然。
兩人震驚得都不知如何是好。
小泠兒的回答超出了兩人的認(rèn)知,更顛覆了二人的想象。
蕭君楚腦子空白一片,他問出的話幾乎是下意識出口:“她是否還活著?若活著此刻她身在何處?”
小泠兒又陷入沉默。
顧聽瀾收緊了手,他不相信。
“這不可能?!彼裾J(rèn)說道,“你最好不要?;ㄕ校K姐姐是躺在我懷里走的!”
第六十七章
“我沒有撒謊?!毙°鰞嚎粗櫬牉懙难劬?,一字一句說道。
“好,那你說來聽聽,你說!”顧聽瀾幾乎吼出聲來。
蕭君楚猛推了他一把,將他推離小泠兒視線。
此刻,小泠兒之于蕭君楚而言就是一根救命稻草,他又一次抓到生機(jī)。
“你慢慢說,把你所見所聞一一說來?!?br />
小泠兒瞥了他一眼,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遞到蕭君楚手上。
蕭君楚接過信,心臟猛地皺縮。
直覺告訴他,這封信可能出自蘇瓷之手。
小泠兒一字一句平靜道:“這是蘇姐姐親手寫的?!?br />
聞言,顧聽瀾也湊了過來。
蕭君楚拿信的手明顯顫了一下,手中的信紙便哆嗦了起來。
顧聽瀾想拿過來,但礙于他是皇上,終究還是住了手。
蕭君楚打開信封,蘇瓷熟悉的字跡浮現(xiàn)眼前。
信上只寫了一個字:安。
蕭君楚認(rèn)得蘇瓷的筆跡,她的筆鋒圓潤,一般人難以臨摹。
他可以斷定就是蘇瓷。
“她還活著,她還活著?!?br />
蕭君楚驚呼出聲,抬眸時,眼睛竟然濕潤。
顧聽瀾從他手中拿過信件,他愣愣地盯著信上的那個“安”字,心跟著沉入深淵。
這個安字,意味深長。
是安好,還是平安,還是蕭君楚。
總之,不管是什么意思,終究是與他無關(guān)了。
顧聽瀾心里那點(diǎn)微末的希望,還是破滅了。
五年的朝夕相處,兩次舍命救她出深淵,他為蘇瓷所做的種種,終究還是沒能打動她。
這一刻,他突然釋懷了。
小心翼翼放在心上五年的那個人,這一刻從他心里的神壇跌落。
這一刻,從來不信命的顧聽瀾相信了所謂的天命不可違。
所謂愛意根本不分輕重,只分早晚。
縱然蕭君楚對蘇瓷如此殘忍,忽視她,傷害她。
可是,那又如何。
蘇瓷對他情根深種。
他從一開始就輸了,輸給了時間。
顧聽瀾只恨,自己沒有早一步遇見蘇瓷。
小泠兒將他的點(diǎn)滴變化看在眼里,看著他眼里升起的星光閃爍,又突然泯滅。
她知道這個男人的心死了。
雖然為他心痛,但小泠兒知道,這不是一件壞事。
人終究要從不可能的泥沼中抽身。
就像蘇瓷告訴她的那樣:接受不可改變的,順勢而為,人吶,終其一生都活在自己的城墻之中。
不等顧聽瀾問出口。
小泠兒主動開了口:“蘇姐姐如今就在終南山落情谷中,她還活著,但是她也不可能再回大姜。”
她看著顧聽瀾接著說:“我?guī)煾甘窃谔伊珠g偶遇蘇姐姐尸身,但彼時她還有一息尚存,我?guī)煾赣萌f年靈芝和百年修為將她救活,為此她付出的代價是,與我面容交換,只保留了那雙眸。”
“除此之外,她必須永遠(yuǎn)在落情谷中侍候我?guī)煾担葞煾蛋倌曛?,她將接任下一任谷主,繼續(xù)守護(hù)那片桃林。”
顧聽瀾和蕭君楚聽完,半晌沒有反應(yīng)。
不知過了多久,蕭君楚終于開了口。
他說:“我要去落情谷尋她?!?br />
第六十八章
蕭君楚沒有說笑,這次他是認(rèn)真的。
當(dāng)天晚上,他就召集了幾位心腹大臣,商議離宮之事。
然而,當(dāng)他把自己想法說出來的那一刻,毫無疑問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
“皇上,太子尚且年幼,無法擔(dān)當(dāng)大任,還請您三思!”
三思,三思,又是三思!
這個詞他已經(jīng)聽夠了,也聽膩了,聽煩了。
從當(dāng)上皇帝那一刻起,他就戴上了三思這個鐐銬。
沒有一刻做過自己。
這一次,他就想任性一次,他非得任性一次。
“朕心意已決,誰勸也沒有用,朕不是在跟你們商議,而是通知你們?!?br />
心腹大臣陷入沉默,沒有人站出來說出內(nèi)心所想。
蕭君楚的性格,他們都清楚。
一旦做出決定,誰都沒辦法更改。
就在這時,貼身太監(jiān)悄悄推開門,邁著碎步走到蕭君楚身邊。
湊到他耳邊說道:“皇上,顧聽瀾在外求見。”
他來做什么?
自從那日三人無極殿一別之后,顧聽瀾就帶著小泠兒走了。
原本蕭君楚想將小泠兒留在宮中,不日讓她帶著自己去尋蘇瓷所在的落情谷。
卻不料,小泠兒直接手繪出了落情谷的路線圖,然后執(zhí)意要跟顧聽瀾離開。
蕭君楚已經(jīng)知曉蘇瓷所在,便也沒有再為難她。
放她跟顧聽瀾離開了。
北疆使者也已經(jīng)離開京城,至于小泠兒還在不在,也未可知。
“讓他進(jìn)來。”蕭君楚說。
顧聽瀾被傳進(jìn)房中,人影剛至,蕭君楚就眼前一亮。
他穿的不是尋常服裝,著的是戰(zhàn)袍鎧甲,全然一副蓄勢出征的模樣。
“你這是干什么?”蕭君楚訝異問道。
顧聽瀾摘下頭盔置于腕間,沉聲對蕭君楚說道:“臣請求戍守北疆,保我大姜邊境安寧?!?br />
他的話讓蕭君楚頗感意外,脫口道:“為何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
要知道顧聽瀾的志向并不在朝堂之上,更不在仕途政治。
顧聽瀾看著蕭君楚不語。
蕭君楚讓幾位心腹先行告退,殿內(nèi)只剩下二人。
“說吧,現(xiàn)下只有你我二人。”蕭君楚繞到案前坐下。
顧聽瀾仍站在原地,保持抱著頭盔的動作沒有動。
他目不斜視看著殿堂上光明正大四字牌匾,一字一句說道:“你去找蘇姐姐,我替你守護(hù)河山。”
蕭君楚端起茶杯的手一頓,瞬時默了。
顧聽瀾接著說:“蘇姐姐需要你,希望你不要讓她失望,若你再敢負(fù)她……”
他的話說了一半,便沒再繼續(xù)。
蕭君楚放下茶杯,問:“你會怎樣?”
顧聽瀾森森的視線從他臉上掃過,吐出一句不相關(guān)的話:“我已經(jīng)決定娶小泠兒為妻,她將同我前往北疆?!?br />
言下之意,已經(jīng)很清晰。
小泠兒是北疆人,她跟北疆王室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只要顧聽瀾有意向,她隨時都可以跟北疆王室聯(lián)系,屆時大姜邊境便形同虛設(shè)。
顧聽瀾是在威脅蕭君楚。
然而這一次,蕭君楚卻沒要懊惱,他甚至輕笑了出來。
最后,他篤定了說了一個字:“好?!?br />
這一次,他賭上江山來換蘇瓷相伴余生。
第六十九章
姜國,昭帝十三年春。
蕭君楚禪下旨鎮(zhèn)北候之位由顧聽瀾世襲。
同年四年,顧聽瀾風(fēng)光大娶北疆絕世美人小泠兒。
小泠兒被加封為鎮(zhèn)北侯夫人。
此時,顧念薇已經(jīng)入宮一年,以伴讀身份陪在蕭承嗣左右。
蕭君楚臨行當(dāng)晚,將蕭承嗣叫到跟前。
“皇兒,父皇要將這江山交付于你,你會不會怨恨父皇?”
蕭承嗣懵懵懂懂,默了半晌后,搖了搖頭:“兒臣不怨父皇。”
蕭君楚微怔:“為何?”
蕭承嗣仰起小臉,倔強(qiáng)道:“父皇去尋母后,兒臣守護(hù)江山?!?br />
此話一出,蕭君楚霎時失語,堅毅的雙眸有些發(fā)酸。
他抬手,輕撫起蕭承嗣的小腦袋:“不愧是我蕭君楚的兒子,那父皇就將這一切都交付于你。”
五月,昭帝蕭君楚將帝位禪于嫡子蕭承嗣,年號為丞。
丞帝一年,夏。
太上皇蕭君楚悄悄啟程,前往江南。
同年秋,鎮(zhèn)北侯顧聽瀾攜夫人小泠兒領(lǐng)十萬精兵前往北疆。
此去經(jīng)年,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轉(zhuǎn)眼,已是丞帝十五年。
彼時,顧念薇已是后宮之主,一國之母。
蕭承嗣日日下了早朝,一刻也不敢耽誤就往長春宮跑。
顧念薇懷上第二胎,已經(jīng)三月有余,害喜的跡象跟懷一胎時一樣,心思敏感,蕭承嗣稍有忽略便會落淚。
為此,蕭承嗣一點(diǎn)也不敢怠慢。
除了批閱奏折,會見臣子,吃住都在長春宮。
如今的長春宮的光景已不同往日,院子里除了桃花,還種下了合歡,海棠。
一到春天,真真是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
這天,蕭承嗣下了早朝后,一如既往長春宮去。
走在半路上,遇到兒子蕭啟懷捂著淚眼也朝長春宮走去。
蕭承嗣叫住他:“懷兒,發(fā)生何事,怎么哭了?”
蕭啟懷聞聲回眸,一見是蕭承嗣立刻跑了過來,直直撲進(jìn)他懷里。
“父皇,兒臣害怕,怕母后?!?br />
蕭承嗣接過他遞來的筆墨,一看才發(fā)現(xiàn)竟又被罰抄了。
頓時笑開:“懷兒,不必怕,有父皇在,你母后不會將如何。”
蕭啟懷的眉頭仍未舒展。
他才不信父皇,昨夜他還聽見母后訓(xùn)斥父皇寫錯了字,母后真真是極可怕的。
父子倆是一同往長春宮走去。
兩人剛進(jìn)殿門,顧念薇挺著孕肚迎了上來,她手里拿著一封信。
“江南又來信了。”她將信遞到蕭承嗣手上,招了招手將蕭啟懷叫了過去。
江南,又來信了。
蕭承嗣展開信紙,信紙上是蕭君楚遒勁有力的筆跡,上面寫著兩個字:“平安。”
落款的“蕭蘇”二字的筆鋒陡然秀麗,想必是他母后蘇瓷的筆跡。
之后的許多年里,蕭承嗣還是能收到江南的很多來信,有時候幾頁信紙,有時候寥寥數(shù)字。
通過這些書信,他知道,遠(yuǎn)方的父皇母后安然無恙。
如此,便也心安。
此間又是十余年過去,蕭承嗣與顧念薇相濡以沫,一生一世一雙人。
轉(zhuǎn)眼已到他該立儲的年紀(jì)。
某年深夜,蕭承嗣領(lǐng)著蕭啟懷踏入寂寂無聲的御史臺,閱覽起當(dāng)世史書。
無意翻到母后寧嘉皇后,御史列傳,有兩處痕跡。
被劃掉的字跡只有一句:“寧嘉皇后,帝一生所惡,雙二年華,歿于秋。”
再看旁邊重寫的筆墨,赫然寫著:“寧嘉皇后,帝一生摯愛,留嫡子承嗣,圓百年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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