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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明月篇:滄海月明珠有淚。
月圓了。
據(jù)說詩人看見月亮,都會特別地激動,寫出許多好詩好詞來,比如“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比如“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但是我坐在井里看著月亮,總覺得那是一個盤子,一個裝滿了糕點酥餅的盤子,散發(fā)著一股濃郁的甜香。
人族的神話里說,月亮上有一棵巨大的桂花樹,桂花樹下有一座廣寒宮,廣寒宮里住著嫦娥。每次月圓的時候,嫦娥就會在廣寒宮里跳起舞,她的衣衫像云彩一般飛揚。
我這口井的上方也有一棵桂花樹,花兒開得很繁盛,坐在井里也能聞到桂花的芳香。一陣風(fēng)吹過,細(xì)小的黃花落了下來,飄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會跳舞,長得也不美,我是一條人魚。很長時間里,我都是一條住在井里、離不開水、不能變成人形的人魚。
我的故事是關(guān)于一個男孩的。這故事很短,就像年少輕狂的幸福,等你覺察,往往時光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十年前的月圓之夜,我第一次見到藍(lán)田的時候,瑯?gòu)衷肤[鬼的事已經(jīng)在整個王府里傳開了。
人們經(jīng)常在蓮花井臺周圍發(fā)現(xiàn)黑色的扇形印記,夜晚會聽見悠長而古怪的歌聲,去井中打水會突然從井里伸出一只雪白雪白的手。拿青石把井口封住,過不多久會發(fā)現(xiàn)青石被無端挪開。在井邊貼上廟里求來的符咒,第二天符咒上會被打上幾個圈圈叉又。傳聞的高潮是一個月光清朗的晚上,兩個守夜人親眼目睹了一個黑色的鬼魅從井里爬了出來,像一條巨大的蟲子一樣在地上扭曲著蠕動著——終于,瑯?gòu)衷繁环饬似饋?,再也沒人來打擾我。
瑯?gòu)衷肥莻€很大的園子,是皇帝第四個兒子燕王的府邸的一部分,據(jù)說燕王妃生前就住在這里。后來王府?dāng)U建,造了更大更漂亮的明園,府里的主子們都搬到明園去了,瑯苑就冷清下來了。飛檐上的青瓦已經(jīng)有了缺損,檐柱上的朱漆,也漸漸剝落了。但是園子里的花草樹木,卻越發(fā)長得蔥蘢茂盛。后來我知道了,那些風(fēng)姿挺秀,像垂著許多根精致的水草的,是柳樹。那些巨大的,枝葉在空中形成綠色的巨型水母的,是刺槐樹。葉子像小扇貝的,則是銀杏樹。至于爬滿墻的藤蘿,花苑中開滿的奇花異草,它們在各個季節(jié)盛開的鮮花,總是會讓我想起五光十色的珊瑚叢,珍珠蚌吐珠季節(jié)的薔薇海。
除了我住的蓮花井,這里還有一個池塘。池塘里長滿了又大又圓的荷葉,上面還有一座小橋。池塘里也有許多小蝦,還有十八條紅色的魚和四十七條青色的魚,但是那些魚都很小,你對他們說話,他們也聽不懂,只會傻呵呵地鼓著腮幫子游來游去。
所以我過得很寂寞,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睡覺。
我總是睡著,在陽光穿透刺槐密集的樹梢、灑滿一地碎金的時候,在月光恬淡地照著、池塘上開出一朵又一朵,紅紅和白白的蓮花的時候。我一直睡著。睡得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己來自何方,忘記了要去向何處。
一顆小石子從井口落下來,噗地一聲,打破了水面,落在我的肩膀上。
然后是第二顆,第三顆。
我醒了。
我平生最恨睡覺的時候被人吵醒!剛把頭露出水面,啪的一下,又一顆石子落下來,沒有井水減速緩行,直接落在我腦袋上。
不管是人的腦袋,還是魚的腦袋,被石頭打到都是會疼的!
這真是讓人忍無可忍。
我怒氣沖沖全副武裝,決定去把丟石子的家伙嚇個半死。
嚇人是我的專長,全身抹上一層黑乎乎的淤泥,把一頭七尺長發(fā)披在臉上,只露出一只眼睛,我興沖沖地從井口爬了出去。一縷月光從桂花樹的樹權(quán)間射了下來照著我慘白慘白的手,有光有影,效果十分驚悚。
這時,我看見了他,一個人族的孩子。
他跪在地上,但是顯然沒有老老實實地罰跪,左手捧著石子,右手還做著投擲的姿勢。我記得他穿著白色的衫子,在月下,那衫子散發(fā)著珍珠一般的幽光。
看見我爬出來,他并沒有驚聲尖叫,也沒有逃跑,只是睜大眼睛看著我。他的臉圓圓的,看上去很傻,眼睛卻是又大又深,在月光下像兩塊澄碧的玉。
有好一會兒,我爬著,他跪著,我在一簾黑發(fā)面窺視著他,他睜大眼睛看著我,我們誰也沒說話。
我心想,我是不是把他嚇傻了。這可不好。雖然我有時候會嚇人,但是我的心地其實非常善良,只想給這無聊的燕王府增添點刺激和神秘感,真把人嚇瘋嚇傻了我一定會很內(nèi)疚的。
就在我內(nèi)心糾結(jié)的時候,突然,他手狠狠一揮,一塊石子凌空飛來,我還沒來得及避讓,它已經(jīng)與我的腦袋做了一次親密接觸。
然后……然后我咧開嘴哭了。
我真希望我那時候沒哭,但是我真的哭了。我又痛又生氣又委屈,尾巴拍打著地面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說“你打我,你打我,你這個臭烏賊八爪魚刺球豬!“
后來我每次回想起這一幕,都會覺得無地自容。
哭了一會兒,忽然感覺到有一只暖暖的手在弄我的頭發(fā),我放下抹眼淚的手,看見那個男孩就蹲在我面前,奇怪地問:“蛟人的眼淚會凝結(jié)成珍珠。為什么你不能呢?”
我愣住了,借著月光,我可以從他那兩個又清又亮的瞳仁上看見兩個我,兩個哭天抹淚、披著一頭抹布一樣的頭發(fā)、活像條大泥鰍的我。我頓時一陣難過,哭得更兇了。
男孩說:“好了,你別哭了,我再也不用石頭砸你了。別哭了,你哭起來好難看的?!?br />
你才難看你們?nèi)叶茧y看!我不甘心地嚎了幾聲,想想太丟臉了,終于還是用手背擦干凈了眼淚,看見男孩遞過來一塊手帕,我又用手帕擤了擤鼻涕。
他問:“你肚子餓不餓?”
聽到這句話,我的肚子發(fā)出了一陣應(yīng)景的咕咕聲,股巨大的挫敗感向我涌來,令我沮喪莫名。畢竟,長期吃蟲蟻,是要營養(yǎng)不良的。而這時候又不是果子成熟的季節(jié),我只能從嫩葉和花蕊中得到不太多的靈力。
男孩從袖間掏出了一個饅頭,放在我面前。
當(dāng)年母親曾經(jīng)諄諄教導(dǎo)我,餐前要整理好自己的儀容,用餐姿態(tài)要優(yōu)雅,舉止要端莊。進(jìn)餐速度不可太快,更不可發(fā)出沒有教養(yǎng)的嘰里咕嚕聲。
但是我看見饅頭,就像一條聞到血的鯊魚,猛地?fù)淞诉^去,一把把那只饅頭抓在手里,風(fēng)卷殘云,幾下饅頭就不見蹤影。
我抬頭用欲求不滿的眼神看了看他,他愣了一下,又從袖間掏出一個饅頭來,掰成了兩半,把一半給了我。
我發(fā)誓,他是把小的那一半給了我,大的那一半自己啃著吃了。這個自私自利的家伙。
男孩問:“書上說,鮫人都生活在大海里,這里離大海有千里之遙,為什么你會住到我家井里呢?”
我心想,關(guān)你什么事?但是吃人的嘴軟,只好胡亂說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一個月前我是好好地呆在海里的,突然一覺醒來就在這口井里了。”
這種鬼話,一聽就知道是騙小孩的。幸好對方就是個小孩子,聽了我的胡說八道,居然還信了。
他一副想深入研究我的樣子,不僅一直在琢磨我的鱗片,還想偷偷地碰我的魚尾巴。我豎起尾鰭的尖角,狠狠扎了他一下,他才把手縮了回去。
好久沒有吃那么多東西,爬回去的時候,我都有點撐著了。
他連忙問:“你要回井里了嗎?
我說:“我身上快干了,必須回到水里去,不然會死的?!?br />
他說:“這里還有其他的鮫人嗎?
我把礙事的頭發(fā)全都擄到尖尖的耳朵后面,說:“沒有了,就我一個?!?br />
我跳進(jìn)水里,他扒在井口,說:“我們再說會兒話吧?!?br />
我打了個哈欠,說“不行,我吃飽了就會睡著的。
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那,我以后還能再見到你嗎?!?br />
我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說“能,不過,千萬不要告訴別人,還有…多帶點好吃的?!?br />
他第二次來的時候,果然又帶了許多好吃的,而且還把他的名字告訴了我。
人族男子的稱呼往往十分復(fù)雜,有姓,有名,有字,有號。他正式的名字叫朱高熾,但是親近他的人都叫他藍(lán)田。據(jù)說是因為剛出生時,有人夸他的眼睛長得美,澄澈如水,像一塊藍(lán)田玉。
我搬撤嘴,心想,說這話的一定是個嘴里抹蜜的馬屁精。
不管怎么樣,比起“朱高熾”,我還是比較接受他叫“藍(lán)田"。
好吧,他叫藍(lán)田,而我,叫明月。
雖然之后好多年,我一共也沒叫過他幾次藍(lán)田,總是叫他臭章魚、死烏賊,后來發(fā)展成了烏鴉嘴、掃帚星。而他基本上都是叫我小泥鰍、小烏龜,偶爾叫我一次“明月”,都會笑得很賤。
許多年后我聽說人族有一些很窮很窮的人,他們穿不暖,吃不飽,但是名字卻叫富貴、大有。
我想,在他的眼里,我這條丑不拉幾的人魚名字卻叫明月,是一樣的道理。
現(xiàn)在想起來,那些日子,那些我們還很小很小、還不知道憂愁的日子是多么愉快啊!他一有空就偷偷跑來,總是變著花樣地給我弄來吃的。
好吃的東西有時候是幾個蒸得肥白松軟、上面還雕了花的玉露包;有時候是一碗皮薄餡大、煎得黃澄澄的薺菜餃;有時候是松仁棗泥香草餅;有時候是芝麻冰糖核桃酥……這一切導(dǎo)致的后果是,每次我聽見他的聲音,都會止不住想流口水。
盡管我狼吞虎咽的時候,他總會在一邊對我冷嘲熱諷,說從沒見過像我這么會吃的魚,說我吃起東西來像一頭小豬,還說我身上有一股淤泥的臭味。但是我意志堅強(qiáng),絕不會讓這個烏鴉嘴影響我的胃口。
有一次他給我吃的百果黨里摻有魚翅,把我吃吐了,但那畢竟只是一個意外。當(dāng)然,為了報復(fù),我在他胳膊上掐出了一朵花。
有時候我坐在井里,他坐在井臺上吹笛子,有時候我坐在荷塘里,他坐在橋上念書。
有時候他爬到果樹上摘果子來給我吃,有時候他摘花兒編成花環(huán)給我戴。
他總是問我:“大海是怎么樣的?人的世界是怎么樣的?”
我說往東三千里,有一片薔薇海。薔薇海的海域密布著星星點點的島嶼,海水深深淺淺,從空中看,形成了一朵薔薇花的形狀。那里物種奇多,富足豐饒,是人魚,哦,就是他所說的鮫人統(tǒng)治的王國。薔薇海最中央的海底下,是一座綠色的翡翠王城。幾千年來,翡翠王城的城墻和歷代人魚法師所營造的結(jié)界,守護(hù)著人魚族人安居樂業(yè)。九千萬顆閃閃發(fā)光的鮫珠把翡翠王城照耀得如同白晝。人魚用珊瑚筑造宮殿和房舍,用珍珠鋪出一條條大街小巷。男性的人魚鱗片往往是金色或者銀色的,但是女性的人魚鱗片卻是彩色的,顏色能隨著心情的變化而變化。城中遍植著海葵花。每年暖流到來的季節(jié),城里所有的??ǘ紩谝灰怪g盛開,每一個人魚女孩的頭上都會戴上一朵黃色或紅色的???。
他總是靜靜地聽著,有一次他說:“你想家嗎?”
我說:“不想?!?br />
他說:“為什么?”
我說:“不想就是不想?!?br />
他說:“你哭了?!?br />
我抹了一把眼淚,說:“我哪有哭!”
他說:“你明明就是哭了嘛!”
我把花環(huán)砸在他頭上,說:“你真討厭,我再也不理你了!”
當(dāng)然,下次他來的時候,再也不理他的誓言馬上被我拋到腦后了。因為他帶來的是那么好吃的萬福肉和宮保雞丁。
天越來越冷了,他的薄綢子紗衣?lián)Q成了織錦軟袍,又換成了貂裘氅衣,他總是問我:“你在井里冷不冷?冷不冷?”
說不冷,只是很想睡覺,吃得也少了。我告訴他,每年寒流經(jīng)過薔薇海的時候,翡翠王城特別寧靜,人們都躲進(jìn)了房子里,點亮一小簇星棘取暖。在漫長的冬天,我們常常一睡就是好多天,偶爾醒來,周圍靜悄悄的,斂珠的光也從耀眼的白色變成了幽暗的藍(lán)色。遠(yuǎn)處有人在彈著五十弦牙琴,音符像細(xì)語一樣,讓冬眠的夢更香更甜。
我總是說著說著,就睡了過去。
冬天有好多次,他來了,可是我已經(jīng)睡著了。隱隱約約中,聽見他在井邊叫我:“小烏龜,小泥鰍,小臭蟲,你還好嗎?是不是很冷?我給你帶好吃的來了。我今天又學(xué)了一首詩,詩里有你的名字,也有我的名字。你聽著啊,'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我把餅放在井臺上了,你醒了記得吃啊……”
作為燕王的嫡子,既要學(xué)文又要習(xí)武,當(dāng)然不可能整天往鬧鬼的荒園子里跑,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是一個人坐在井里呆呆地看著樹影。
他來了我就特別開心。
初夏,池塘里正盛開著荷花,我半身浸在水中吃他帶來的鵝油酥卷,那些青色的紅色的魚聚集在我身邊,輕輕地用他們的嘴巴觸碰著我的鱗片。
我說:“你看,他們多喜歡我呀?!?br />
他站在橋上神情據(jù)傲地看著我,說:“蒼蠅也很喜歡叮咸魚的。”
我聽不太懂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這肯定不是什么好話。
趁他不注意,我潑水灑了他一身。他一件淺藍(lán)色的衫子上全都是水,手里的書也濕了,回去一定會挨罵的。
我還在得意地哈哈大笑,他大叫一聲跳下荷塘,我們先是互相潑水,后來變成了互相用淤泥抹對方的臉。
我們在密密的荷葉間穿行,就像很久以前在月牙峽谷穿行,我躲在一叢叢的水草后面,聽著小哥哥在叫:“月兒,月兒,你在哪兒?”
天空下起了細(xì)雨,水面上起了一個又一個圓圓的小漣漪。雨點打在荷葉上,是一顆又一顆晶瑩的小珠子。
我們?nèi)矶冀]在水里,只露出腦袋縮在一叢特別茂密的荷葉下面,像躲進(jìn)了一個小小的綠色簾帳里。
他和我靠得很近,連呼吸都能吹拂到我的臉上,我忽然覺得不好意思,把頭別了過去。
我的頭發(fā)垂下來,在水面上半浮半沉著。頭發(fā)上的泥垢都被水流沖洗干凈了,顯得光澤華潤,就像一匹黑色的錦緞。
這可能是我身上唯一一點好看的東西了。
他說:“你的頭發(fā)……”
我以為他又要想出一些可惡的比喻來諷刺我,瞪起眼睛,氣沖沖地說:“我的頭發(fā)怎么了?”
他說:“有一只蒼蠅在上面爬?!?br />
我決定不搭理他了。
一朵荷花被風(fēng)吹動著,在他的耳邊晃動。他把荷花摘下來,珊去已經(jīng)有些殘了的花瓣,露出黃色的蓮蓬。
他說:“你看,這一顆一顆凸起的就是蓮子。到了七月間,蓮子就熟了。母親在世的時候總是親手煮蓮子奠給我吃?!?br />
這是他第一次提起他母親。他的母親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就亡故了。他的聲音因為思念而異樣柔和。
他又說:“嫩蓮子也可以生吃,等蓮子熟了,我們一起吃吧。”
第二天,他來了,給我?guī)砹艘话蚜鹁兪嶙?,摸上去滑滑潤潤的,還雕了朵小花。
我想他一定是留意到我的頭發(fā)好看了。雖然沒說什么,但是低下頭,看到水中的我在笑著。
之后好多天他都沒有來,聽說,他去宮里做皇太孫的伴讀了。
皇帝年事已高,太子又不幸亡故了。太子的摘長子被立為皇太孫。
聽說做皇太孫的伴讀是一項很大的光榮,皇帝孫兒輩人數(shù)眾多,這次入宮只選了三人。
這可能是因為燕王戰(zhàn)功赫赫,聲威煊赫,也可能是因為藍(lán)田能誦讀很多我聽不太懂、但覺得很美很美的詩文,也可能是因為他能在幾丈之外用箭射中飛過我發(fā)梢的一只蠅子。
但是他消失的這段時間,有人來瑯媛苑,把王妃住過的屋子打掃干凈了,隔三差五地送來些果品糕點來供著。
這些仆人每次都是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生怕蓮花井的鬼魅會爬出來襲人?;仡^發(fā)現(xiàn)貢品少了,也只是噤聲不言,慌忙收拾了走人。
我從他們的只句片言里,聽明白了事情的由來。原來藍(lán)田對燕王說,王妃托夢給他,說她很想念瑯?gòu)衷返墓鸹ㄉ徸痈K运刻於济爵W仆婦送果品來供奉,希望母親芳魂有感常來舊居享用。
燕王沒有干預(yù)兒子的一片孝心,我從來沒有見過燕王妃,但是我很喜歡她,每天都和她的陰靈一起分享這送上門來的吃食。
但是藍(lán)田一直不來,一直也不來。每次瑯?gòu)衷返拈T吱呀一聲被打開,我都會一陣心跳。但是來的都不是他。
蓮子熟了,我把整個池塘的蓮蓬都折下來,摘下一顆顆蓮子,曬干了用枯荷葉包起來。
終于有一天,他來了,棒著一包熱乎乎的雞肉燴來。
我吃了幾口,想起了那包蓮子。從井壁的小洞里拿出蓮子遞給他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脖子旁邊有條傷痕。青紫發(fā)黑的傷痕,大概是被鞭子抽的,一定抽得很重很痛。
看不見的地方,應(yīng)該還有更多這樣的傷痕。
他說:"我做錯事惹惱了父親……沒關(guān)系,不太疼的……這蓮子真好吃?!?br />
我說:“你做什么了?
他露出了一個很無辜的表情,說:“我在比武的時候,把炆哥哥打傷了。
朱允炆是皇太孫的名字。
我知道人族的等級森嚴(yán),遠(yuǎn)勝于人魚王國。就算在貌似公平的比武中,他打傷了皇太孫,也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我心想,還好,你父親還是很疼愛你的,居然沒把你的腿打斷。
藍(lán)田被罰在瑯?gòu)衷匪歼^,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來任何人不得與他接觸。他拿來了一大箱子的書,一本一本地讀著。舊藍(lán)的封面,用墨色寫著人族的文字。詩書禮易春秋,諸子百家,史記漢書兵法。
有些句子他反復(fù)地念,好像特別感興趣。
他說那是古代的圣人賢達(dá)寫的關(guān)于治世平天下的道理。
我記得很久以前師父也講過許多類似的道理給我聽,在陽光把海水曬得柔軟溫暖的下午,那聲音就像一首催眠曲,每次都引得我想打瞌睡。
師父總說:“公主,你打算每天拿著算籌和命運輪過日子嗎?”
我總是說:“能計算命運已經(jīng)很不錯了,其他的事,讓哥哥們?nèi)ゲ傩陌??!?br />
師父總是很無奈。
藍(lán)田說起黃河今夏又決堤了,江州大水,受災(zāi)百姓不計其數(shù)。朝廷雖然撥下巨額銀兩賑災(zāi),但是官員貪腐欲壑難填,不知道到了江州能有多少百姓真正受益,逃過一死
我一直生長在水里,想象不出水會帶來什么災(zāi)禍,所以聽著無從感觸。
寧州離帝都有萬里之遙,我不知道這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
但是他說這些的時候神色凝重,十分憂愁,有一點點像我那幾個早熟的哥哥。
藍(lán)田十五歲的時候,喜歡上了茗公主。茗公主是平南王的幼女,自小被養(yǎng)在宮中,算起來是藍(lán)田的遠(yuǎn)房表妹。很多人都說,這個十四歲亭亭玉立的小美人很像當(dāng)年的燕王妃。
我從頭到尾都沒有見過茗公主,但是從藍(lán)田一遍又一遍的講述中,從他那含著微笑的眼睛里,我認(rèn)識了那個喜歡奇花異草、渾身散發(fā)著芳香的小美人。
雖然藍(lán)田在我面前大大咧咧,但是遇到了真正喜歡的少女卻十分羞澀,不知道該怎么表達(dá)自己的愛意。
我建議他寫幾首優(yōu)美的詩向茗公主表達(dá)心意,送宮里沒有的精致好玩的東西給茗公主,沒事經(jīng)常去找她聊天說話。
他一定是認(rèn)真地照我說的做了,反正我又很久很久沒有看見他了。
我浮在池上,一顆一顆地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
他又來了,腰間纏著茗公主親手編織的五色絲絳,笑著說著他那乖巧聰慧的戀人。
他說有人從西域帶來了藍(lán)蓮花的種子,茗公主一直想種出藍(lán)蓮花,可是每一次都失敗了。
他很想幫她,他是那么喜歡她,不忍心看她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藍(lán)蓮花的種子遠(yuǎn)離西域故土,在帝都是不可能發(fā)芽的。但是人魚的血,卻可以催開世間任何一種有生靈的花。
我說:“等你將來成了瑯?gòu)衷?、成了燕王府的主人,你一定要一天三餐好吃好喝十天不重樣地養(yǎng)活我到老死?!?br />
他答應(yīng)得心甘情愿。
我每天在手臂上割一刀,擠出血來澆灌藍(lán)蓮花,三天后,藍(lán)蓮花發(fā)芽了,七七四十九天后,花兒盛開了。
那是一朵即使在黑夜中也能發(fā)出藍(lán)光的花,每一個花瓣都藍(lán)得讓人心醉心碎,散發(fā)著淡而清雅的芳香。
我穿著藍(lán)田給我的一件綠色衫子,衣衫因為一直浸泡在水里,顏色已經(jīng)變得稀薄而黯淡,但是袖子卻能遮擋我手上的傷痕。
就要帶花離開的那一刻,他突然轉(zhuǎn)過身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緊緊地?fù)肀Я宋?,說:“謝謝你?!?br />
我并不覺得很疼,真的,只是有一點點而已。
他告訴茗公主,這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栽培的。總有一天,他會把那個朋友介紹給她認(rèn)識。
茗公主托他帶來了一串用水晶和玉石綴成的手鏈給我。
他已經(jīng)開始叫她茗兒,開始計劃他們的未來。
但是,驟然間,言里傳來消息,茗公主被指婚給皇太孫了。
那個冬天特別地寒冷,瑯?gòu)衷繁淮笱└采w,荷塘上的冰厚得可以行走。
他問我:“你冷嗎?”
漫透水的衣衫上漸漸結(jié)起了冰凌我說:“我不冷。”
他靜靜地坐著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又問:"你冷嗎?”
我說:“我不冷,只是有點困?!?br />
他把我拉過去,讓濕漉漉的我靠在他肩膀上。
皇太孫和茗公主在正月里大婚了。以后,藍(lán)田偶爾還是會在皇宮的家宴上看見未來的皇后,但是那已經(jīng)不是他的茗兒了,那是一個咫尺天涯可望不可及的夢了。
我漸漸發(fā)現(xiàn),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藍(lán)田從那個臉蛋圓圓的、看上去很招人嫌的小男孩,變成了一個瘦削沉靜且氣質(zhì)飄然的少年。雖然他還是會像小時候那樣嘲笑我丑,說我吃起來像只小豬,但是,他的眼神和語氣,都已經(jīng)不復(fù)小時候那么天真無邪了。
我們都是在慘烈而無可阻擋的失去中,慢慢長大的。
小時候他總是說,等我長大了,我會想辦法把你送回大海。
我面上笑著,心里卻無比茫然。有一些愉快和傷感從久遠(yuǎn)的回憶中飄出來,就像五十弦牙琴的琴聲一樣,讓人有種流淚的沖動。
藍(lán)田搜集了很多關(guān)于鮫人和鮫珠的筆記傳說。這些傳說大多荒誕不經(jīng),他念給我聽的時候,我總是笑得肚子疼。
但是有一次,他說在宮里聽國師講起了一件奇聞,洪武二十年夏天,東海青浪嶼有漁人駕船出海,遇上狂風(fēng)暴雨,船被風(fēng)暴帶到了一個遙遠(yuǎn)的海域,風(fēng)平浪靜之后,漁人看見海底升起一股赤紅色的潮水,把汪洋染成一片紅色。
漁人驚恐萬分,船在赤潮中寸步難行。三天后赤潮方才漸漸淡去,一個鮫人被海水托舉而出。鮫人雙目緊閉,面容如十一二歲的少女,有一條長長的尾巴,分不清是男是女。漁人撒網(wǎng)將他捕撈上船,還未細(xì)看,那鮫人就化為了紅色泡沫流逝不見,只在甲板上留下了一顆晶瑩剔透的鮫珠。
這顆鮫珠有時如晴空般湛藍(lán),有時如云海般迷蒙,能使風(fēng)雨避路,能使海水變成淡水,能在暗夜中發(fā)出幽光。
在鮫珠的指引下,漁人經(jīng)歷數(shù)十天,方才回到青浪嶼。
這段神奇的經(jīng)歷,在東海沿岸傳得人盡皆知。至于那顆鮫珠,也被官府取得,呈送到了帝都,獻(xiàn)給了皇帝。
放了很多蜂蜜和糖的糕點吃在嘴里澀得像紙。我還是不停地嚼著,嘴角努力地笑著。
洪武二十年,在薔薇海,是薔薇歷三千六百一十二年。鮫人族和龍族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進(jìn)行了近百年,終于有了最后的結(jié)局。
鮫人族的翡翠王城被龍族攻破,數(shù)十萬鮫人被屠殺干凈,我族人的血染紅了海水,才會出現(xiàn)那鋪天蓋地的赤潮。
我沒有看見我的族人是怎么被殺死的,無非是天靈被挑破,他們那美麗的身軀化作一團(tuán)紅色的薔薇血五彩流離的鮫珠從薔薇血里迸出來,被龍族的爪子碾壓得粉碎。
這景象,在戰(zhàn)敗前的一個月,我在算籌和命運輪的幫助下,已經(jīng)提前預(yù)知了。
翡翠王城的結(jié)界,一直由元老會世傳的十二位法師憑借被供奉在神廟中的天鏡所營造。這結(jié)界堅固無比,即使是強(qiáng)大的龍族,他們的利爪和劫火,也無法撕開一道細(xì)微的裂縫。
我的師父是供奉天鏡的星象師,許多年來,他一直擔(dān)任著觀測天象,并向翡翠王城的臣民發(fā)布天意的使命。
幾乎每一次,他宣布的天意,都是我們必將戰(zhàn)勝強(qiáng)大的敵人。
所以,每次看到他那高大的身影,他那圣潔的白色長袍,不管是高高在上的父王還是翡翠王城普通的一個人魚,都會覺得上天對人魚一族是眷顧的。我們也許會付出慘重的代價,但是我們一定能保衛(wèi)家園贏得勝利。
但是,在最后的決戰(zhàn)之前一個月,師父自殺了。他吐出了自己的鮫珠,將它擊碎了。因為他在天鏡中看到了翡翠王城和鮫人一族的末日。
六月十五那天,會發(fā)生罕見的月全食。天空和大海將會倒置。明月將無法提供足夠的能量給天鏡,結(jié)界將會崩潰。
他無法面對這樣的事實,不愿意將之公布于眾,在痛苦中選擇了自殺
在深海,不管是人魚還是其他的物種,生長的速度都得慢,所以人魚一般都可以活近千年。我一直以為師傅可以活到一千歲,運氣差一點至少也可以活到七八百歲。所以作為他的繼承人,幼小的我學(xué)會了計算命運的全部公式和推論,卻遠(yuǎn)遠(yuǎn)沒有準(zhǔn)備好去接受迎面撲來的命運。
我知道劫是無法阻擋的,但是總是相信,命運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當(dāng)時,我的三位哥哥已經(jīng)戰(zhàn)死,翡翠王城的居民銳減了近一半。所有成年的人魚都加入了抵御龍族的戰(zhàn)爭。
龍族之所以一定要取得薔薇海,是因為傳說中,龍族的祖先把他們的骸骨埋葬在了翡翠王城之下,憑借這骸骨的靈力,才有了這富饒而美麗的海域。
祖先的骸骨是龍族的圣物,他們一定要拿回,不惜一切代價。而對于我們來說,薔薇海是我們的故土,是寧死也不能放棄的領(lǐng)地。
我闖進(jìn)了元老院的大會,向包括父王在內(nèi)的一百二十位長老建議:我們應(yīng)該和龍族談判,將翡翠王城讓出來讓他們帶走祖龍的骸骨。我們可以在大海中尋找另一處適合我們生存的領(lǐng)域,這樣鮫人一族就可以繼續(xù)生存下去,而不是被滅族。只要族人還能繁衍,大海的每一處都可以是新的翡翠王城。
這是最壞的演說,我面色潮紅,渾身顫抖,語無倫次,像一個驚駭?shù)暮⒆诱驹谧嫦群烷L輩中間。我采取的行動是那樣的幼稚和莽撞,我的表現(xiàn)是那樣的膽怯和愚蠢,足以讓我活在世上的每一日都活在悔恨之中。
有人打斷了我的話,是我的父親。他的眼中充滿了憤怒的火焰,他逼視著我,厲聲道:“我真沒有想到,會養(yǎng)出你這么個骯臟而墮落的女兒!”
在無數(shù)道利箭一般的目光下,我驚恐地站著。
另一個聲音說:“公主,你這樣做,怎么對得起你死去的兄長們?!”
“這是背叛!這是我們族人的恥辱!”
“鮫人一族從來不會對任何人跪下,從來不會做亡國之奴!”
我慌亂了,我動搖了,我把據(jù)理力爭說得像是哀求“不,不是的……不是的”
長老們離開了橢圓形的會場,像潮水一樣,退得干干凈凈。當(dāng)我走出空空蕩蕩的圣殿,看到的是聞訊趕來的憤怒的民眾。他們聚集在一起,像一座山。
一開始,我只是向前走,他們默默地讓開一條道。我走著,他們看著。我被他們的目光凌遲著。
忽然,有人朝我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有人從后面推了我一把,我踉蹌著站住了,有人用力地扇我的臉,有人揪住我的頭發(fā)往地上撞。
無數(shù)的手,抽打我,撕扯我。無數(shù)的腳,踐踏我。
毆打我的人里也許有從小與我一起長大的小姐妹,也許有一直疼愛我照顧我的姑姑嬸嬸,有總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我、用眼神傾吐愛慕的少年,有一直愛憐地稱我為小海葵花的叔叔伯伯……他們都是善良的人,善良的普通人。
他們都在艱難的戰(zhàn)爭歲月里熬了太久,他們每個人都失去過親人,他們心里都充滿了憤怒和絕望。
在他們的眼里,我已經(jīng)變成了比敵人更可惡、可恨的人。
我全身都是血,痛得睜不開眼睛,耳邊一陣一陣的轟鳴,看不見向我投擲來的硬物,聽不見對我的詛咒和辱罵。
我一次一次掙扎著站起來,又一次一次被無情地推倒。
我哭了嗎?我像一個孩子一樣求饒了嗎?已經(jīng)忘了。這一幕持續(xù)了多久,我也記不清了。
后來,我被拖到了天鏡之前。大長老宣布了他們對我的判決。我可以選擇死,或者放逐。
我真想死,我想立刻死去,以免忍受著無窮無盡的痛苦和恥辱。
但是我不能死,特別不愿意這樣,在黑暗之中死去。
我說:“我選擇放逐?!?br />
我被剝?nèi)チ缩o衣,奪去了鮫珠,被放入天鏡。借著天鏡的強(qiáng)大力量,我被水帶到了陸地,帶到了帝都燕王府的一口井里。我將在這里丑陋而孤獨地活著。
在一個陌生的、懷有敵意的世界里,永遠(yuǎn)無法回到大海。我將在悔恨和絕望中死去。
如果不是藍(lán)田,如果不是遇到了藍(lán)田,這就是我的命運。
我一直以為我已經(jīng)忘掉了那一刻,我一直以為,我在藍(lán)田身邊,在這口井里,做一個天真的、愛吃愛睡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很好……原來我不能。
青浪嶼漁人看到的,是我的鮫衣,是我的明月珠,是我被奪走的一切過去。
我病了,病得非常重,瀕臨死亡。我躺在井水和往事之中,昏昏沉沉地睡著。有一個聲音在對我說:“不要死,明月,要活下去?!?br />
我問藍(lán)田:“那顆鮫珠,你在宮里見過嗎?
他說:“見過?!?br />
我說:“你能幫我得到它嗎?”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說:“我能?!?br />
那一年,他十六歲,在迎接蠻族親王的宴會上,力戰(zhàn)三場,戰(zhàn)勝了三位來自草原的蠻族武士。
皇帝非常高興,問他要什么賞賜。他說,他想要皇祖父手杖上的那枚鮫珠。
那是一個月圓之夜,他把鮫珠放到了我的手里。我的鮫珠,被奪走了六年的明月珠,終于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那一刻有點懵懂,好像被凌虐驅(qū)逐的可怕記憶,好像中間六年的放逐歲月都是一場虛幻的夢。
我拿著明月珠跳入井中,井水在珠光中變得像冰雪一般晶瑩皎潔。
我的心怦怦地跳著,迫不及待地想要讓他看看真正的我。我并不是天生就是丑陋的,我也曾經(jīng)很美麗,也曾經(jīng)有許多人愛我,喜歡我,為我而迷醉。
長出鮫衣的時間緩慢得像過了一萬年。當(dāng)我從水中一躍而起,在滿月的清輝中張開了我的鮫衣,就像毛毛蟲羽化成蝶,就像天使張開了羽翼。
我等待著他眼中的驚詫和贊美,他看著我,想微笑,卻流下了淚。
他說:“明月,三天后,我父親就要去燕地了。
我一陣驚恐,明白了藍(lán)田得到這枚鮫珠付出的代價。問道:“你呢?
他說:“我被留在了帝都?!?br />
據(jù)說,后來帝都有很多人都賭咒發(fā)誓說,那天晚上他們看見一道銀光從燕王府中沖天而出,還看到兩個白衣的仙人,在空中飛過。
有的人說,是皇帝賜給燕王世子的鮫珠,引來了天上的仙子。有的人私下說,這是天子之氣,燕王是要當(dāng)皇帝的。
只有我們知道,我和藍(lán)田在一起真正愉快的日子,就這樣,永遠(yuǎn)地,一去不復(fù)返了。
下 藍(lán)田篇: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許多年后,我再次見到茗兒,她正守在已經(jīng)自縊了的炆哥哥身邊,擦拭他的遺體,為他換上精美的袍服,整理他最后的遺容。
她目光低垂,但是面容安詳,舉止端莊,一如往昔。
我說:“你不用害怕,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的?!?br />
她微笑道:“多謝你的好意。不過,”她低頭,深深地看著炆哥哥那張清秀蒼白的臉,“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令我害怕的了。
她自袖間抽出了一把短劍,扎進(jìn)了自己的胸口,像一只雪白的鶴緩緩倒在了炆哥哥的身邊。
我靜靜地看了很久很久。大殿上垂了重重的輕紗幔帳,狂風(fēng)吹進(jìn)來,垂幔飛揚,像波濤在翻滾。
一隊甲胄整嚴(yán)的軍簇?fù)碇易哌^空曠的太極壇。
一些人在拖走宮人的尸體,一些人在擦洗地上的血跡?;蕦m在滿天烏云下顯得很殘破,像回到了天地初開的那一刻。
這一年歲暮,父王如愿登上了帝位,他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帝王,但是史書中也會濃墨重彩地寫上他叛亂殺伐的鐵血恐怖。
而我被封為太子,多年后又繼任為帝。
這個結(jié)果,早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了。因為有一個女孩曾經(jīng)用一個晚上的時間,計算出了我的命運。
我的故事,是關(guān)于一個住在井里的小人魚的。我的故事很短,就像一個人在世上活了幾十年,但是概括她的一生,可能只要幾句話就夠了。
一個秋天的午后,我在瑯?gòu)衷纺强霉鸹湎陆堂髟抡J(rèn)字。那時候明月還沒有得到鮫珠,還不能離開水,所以和她在一起最麻煩的事就是,你得在旁邊備一桶水,時不時地舀一瓢水澆在她頭上。
我澆了她五六瓢水之后,她終于忍無可忍,說:“你們?nèi)俗宓淖珠L得太丑了,我不學(xué)了!”
我氣得拿石子丟她的頭,她一點不客氣,伸手在我手臂上擰起了一塊烏青。
我每次教她認(rèn)字的結(jié)果,都是我們打一架。而且我還不能占上風(fēng),必須由著她掐。
我擰了一下她冰涼的鼻子,說:“豬豬豬,你簡直就是個豬!成天只知道吃和睡,將來長大了能做什么?”
她恬不知恥地說:"將來反正有你養(yǎng)我?!?br />
“要是我死得比你早呢?你就等著餓死,還是等著別人把你抓起來做成熏魚干?”
“你嚇唬我也沒用!”她想了想,說,“那好吧我來給你算算,看看你的命有多長。”
她像街上擺攤騙錢的茅山道士布衣神相一樣,裝模作樣地拉著我的左手,細(xì)細(xì)地看起來。一邊看,口中還念念有詞。我忍著笑,舀起一瓢水給她澆了個透心涼。
她找了塊平整的泥地,拔去了上面的雜草,拿起一根竹枝在地上畫了起來。她畫的既有圖,又有字,還有一些符號。這些東西都畫得非常小,我一個都看不懂,但是每一個字和符號,都顯得十分的古拙和秀美。她長時間地畫著計算著,足足畫了一個多時辰,直到一丈見方的地上密密麻麻全是那神秘的圖文。
我蹲在一邊,不時給她澆一瓢水,在竹技折斷的時候給她換一截新的。一桶水用完了,我就去井臺邊再打一桶。
融融的秋陽下,那個拿著石子不停計算的女孩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個愛吃愛睡、且無憂無慮的小鮫人。盡管她的臉上還是遍布著那可怕的瘢痕,她的身形還是既瘦小又古怪,但是她神情專注而自信,一雙腫脹的眼睛發(fā)出堅定的光。她的姿勢也不復(fù)平日的懶散,居然有一絲文雅的味道。
她看上去,簡直就像一位公主。
太陽下山的時候,她終于畫完了。我問她:“怎么樣?算出我能活到幾歲了嗎?”
她搖了搖頭,說:"哪有那么快?如果有輪子和算籌,倒是可以快一些?,F(xiàn)在,只能用別的東西將就一下了?!?br />
她命令我給她撿了許多石子,她把石子幾個一堆幾個一堆地放了十二堆,移動其中的幾個,就在地上寫下幾個字,這樣不停地移動石子,不停地寫,又過去了一兩個時辰。我從來沒有見她這么執(zhí)著地做一件事,想給她喂幾口香糕,她都搖搖頭說別打岔。
其實她說要給我算命的時候,我根本不相信她有這個能力,但是到了這個份上,想不相信也難了。心里隱隱有了一絲期盼,想看看自己的命運是怎么樣的。
但是她不停地算,越算到后來,石子移動的速度就越慢,似乎每一步都要耗費巨大的心力。天已經(jīng)黑了,夜涼如水,我給她點了兩盞燈,蠟燭燃盡了,又給她續(xù)上。
算到下半夜,我也有了一絲倦意,但她還是不知疲倦地算著,算著。我站在她身邊,她的肩膀看上去很薄很窄,濕透的頭發(fā)拖在地上,瘦弱得讓人不忍心澆上一瓢一瓢的水。
直到所有的星星都消失在晨光中,她才像虛脫了般,垂落了雙臂,軟軟地趴在地上不肯動了。
我把她抱了起來,放在井臺邊的青石上。她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要虛弱,連氣息都時斷時續(xù),張了張嘴,發(fā)出來的聲音非常嘶?。骸拔摇摇?br />
此情此景,令我莫名恐慌起來,還以為她要死了,誰知她喘了幾口氣,說:“我…我肚子餓了…我要吃芝麻甜餅……”
看到餅子,她就撲過來,像一只小狗一樣在我手掌里一頓猛啃,吃得滿臉都是芝麻粒和餅渣子,差點把我的手也吃下去了。
我的命運就是在她滿口都是攪拌不過來的吃食、連話都說不清楚的情況下,說給我聽的。
她說:“你的命運,非常非常奇怪。一般情況下,人魚也好,人也好,命運都是連貫的一條線,有時候,會上揚,有時候會下垂,但是你的命運線,在這里斷開了。這說明這里有一個劫,一個連我也算不清楚的劫在等著你。如果你平安度過了這個劫,你的未來會一路上揚,直至成為天下的主宰,成為人之主?!?br />
我心頭一震,熱血在胸腔里涌動著:“你是說,我會成為……皇帝!”
她明顯不在意這個預(yù)言的駭人性,只沉思道“是的。但是這個劫,我居然會算不出來,這真是太奇怪了。除非…師父說過,他說過……”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目光穿越了我,回到了遙遠(yuǎn)的過去。那些我不知道的過去在她周圍,像潮水一樣浮漲起來。
她說:“藍(lán)田,這會是一個死劫,死劫是無法阻擋的,除非……”
“除非什么?
她低下頭,緩緩地?fù)u了搖頭,長發(fā)像夜的溪流一樣滑下肩去。
她輕輕的說:“其實,我也不知道?!?br />
那一天,等她在井里睡著了,我又細(xì)細(xì)地看了她為我畫下的命運。那些斑斑駁駁的字跡,看久了,就深下去,深下去,向著無邊的未知深陷,站在邊上,像站在懸崖邊上,心頭陡然升起了一絲涼意。閉上眼睛眼前的字模糊成一片,變成了一個我看不懂的圖騰。
我在宮里幾乎每天都和炆哥哥在一起。他是個很斯文秀氣的男孩,長得比我高一些,笑起來很矜持。走路的時候肩背挺得非常直,簡直讓人擔(dān)心稍微彎曲一下,他整個人都會像一根竹子一樣折斷。
那次比武,我不能輸,因為人人都知道我身手好過于他,也不能贏得太過,必須給皇太孫留下顏面。我計算好,要將劍堪堪擦過他,練劍多年,這點把握是有的。但是沒有想到的是,有人在木劍上下了毒。
盡管只是輕微的擦傷,還是令炆哥哥臥床了許多天。
我去看他,他說:“借你的手殺我,倒是一箭雙雕之計。”說這話的時候,他顯得很寂寞很無助。
他一直對我很不錯。
我被父親狠狠責(zé)罰了一頓,御校場殺了一批人,這件事后來不了了之。
祖父經(jīng)常會召我們?nèi)テ?,夏天的午后,這個老人總是穿著一件素色單衫,散著頭發(fā)光著腳坐在竹席上,上身斜倚在一張小幾上。
我一度很希望祖父能多給我們講講當(dāng)年他和那些追隨著他的兄弟們一起打天下的事,但是他年事漸高,對于打打殺殺的事越來越冷淡,最喜歡給我們講的,反而是他貧賤之時在老家務(wù)農(nóng)放牛的情形。
他說起荒年去偷人家的狗,被一路追著跳入河中,說得手舞足蹈,滿面紅光。仿佛那樣的艱難歲月,回想起來還是很自由很愉快似的。
我有時候會忍不住回頭去看一看炆哥哥,他是那么的清雅端秀,白色衫子外披著一件深紫色的袍服,發(fā)髻一絲不亂光可鑒人,他的雙手白皙纖長,靜靜地放在膝上。
祖父和炆哥哥,完全是不同氣質(zhì)的兩個人。但是祖父如此寵愛他,為他鏟除異己,為他培植勢力,一心一意,要把他扶上皇帝的寶座。
有一次,我們一一退下的時候,祖父忽然說:“熾兒留下來,朕問你幾句話?!?br />
我留了下來,等待著他的吩咐。
祖父道:“你去看老徐了?”
我點頭稱是。他又道:“他病得怎么樣了?”
魏國公怕是病得很重了,幸而神智尚還清醒。孫兒向他請教皇祖父當(dāng)年鄱陽湖之戰(zhàn),老將軍說起當(dāng)年的情形,還記得十分清楚,只是,或許是孫兒的拜訪讓他勞神了,后來他就咳血了。”
祖父淡淡道“這些事,太史令都記載著,你去翻史書看就是了。”
"是。"
祖父看了我一眼,又道:“應(yīng)得倒是乖巧,心里想必很不服氣吧?”
我撲味一聲笑了出來,道:“皇祖父明鑒?!?br />
祖父在大殿上筆直地走過來又猛然一個轉(zhuǎn)身筆直地走過去,就像走在家鄉(xiāng)的田壟上。
“你們這些孩子,總以為打仗很有趣。要不是沒了活路,誰會去打仗!死了多少人,多少人啊……”他忽然激動起來,“那些史官,他們懂個屁!沒親歷過戰(zhàn)場的人是不會懂的,要不是老子命大……”
祖父將寬大的袍袖猛地掀了起來,身后的官官上來侍候,被他揮手趕開了。
“都陽湖一役,前面四天四夜,整整四天四夜,沒躺下來過,總是合一合眼就醒了。陳賊的艦隊黑壓壓地駛過來,猛獸一般,我百余艘戰(zhàn)船被擊沉葬身湖底。箭射進(jìn)了我這兒,再偏一寸,就沒命了。那時候我想,熬過了,挺過了這個劫……小丁戰(zhàn)死了,很多人都戰(zhàn)死了。天黑了,船在燒,火光熊熊,湖面上漂滿了死人……我不會死,我朱重八絕不會死,就算只剩下最后一條船,最后一個人,我也要踩著尸骨往前走,不賭贏這一局,就是前功盡棄!”他滔滔不絕地說著,似乎已經(jīng)忘了當(dāng)年的奇謀和布局,忘記了沖鋒陷陣的壯懷激烈,記憶最深刻的全是內(nèi)心的掙扎和恐懼。
忽然,他停了下來。好像從一場夢里醒了過來,連肩膀也松懈下來了。
“太平了。別老想著打仗,好好過日子吧?!彼脑捯魩еU裊的倦意,是一個老人的寂寞和凄涼。
我說:“是,孫兒明白了?!?br />
當(dāng)然不是指真的天下太平了,北蠻,西域,南疆,哪一個不是威脅?
祖父道:“很多人都說,我這些兒孫里面,最像我的人就是你。”
我笑問:“祖父覺得像嗎?”
“像,幸虧你像我,”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惡作劇般的微笑,“不像你爹?!?br />
正是快要下雷雨的天氣,大殿外面陰云密布,大殿里卻是悶熱逼人。我和祖父又說了些閑話,把我在外游歷看到的聽到的有趣的事說給他聽,在氣氛最好的時候退了出來。
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我的全身,我這才發(fā)覺自己汗流決背,濕透了貼身穿的衣衫。
我父親從來不會對我講戰(zhàn)場上的事。他是一個沉默的人,即使是對親生兒子,也很少流露出親切關(guān)懷之意。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他看我一眼,就能夠明白我在想什么。
有時候我會陪父親一起喝茶。廊上垂了湘簾,我們在一道一道的光影里對坐,只是靜靜地飲茶,等飲得差不多了,他才會不經(jīng)意地,仿佛是隨隨便便地吩咐我一兩句話。
有一次,他說:“平南王手握重兵,駐守南疆,你祖父不會愿意看見我和平南王兩家結(jié)親的。”
這個道理我懂,可是,那時候我還年輕,年輕人的委屈是藏不住的。
燕王府很大,雖然我是父親唯一的嫡子,但是并不是他唯一的孩子。庶出的弟妹人數(shù)眾多,日常不太見到,便是見到,兄友弟恭之下,也是越想親熱,越是冷清。
茗兒嫁給炆哥哥后,教我習(xí)武的兩位師父一位病故了,另一位也因故離開了帝都。
我發(fā)現(xiàn)我身邊唯一能親近的人,只有明月。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不在十歲那一年遇見明月,我的命運會不會有所不同。答案是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但是,我會少掉很多很多的愉快。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日子,都是在瑯?gòu)衷范冗^的。
我初次見到明月時,看面目她依稀是個十二三歲少女的樣子。想必鮫人的生長速度比人要慢得多,這些年我長高長大了許多,她卻一直沒有大的變化。
她一直都很丑,這樣其實很好,如果她一開始就是一個美麗的少女,我就不可能會和她玩得那么開心,把她當(dāng)做好朋友一樣去喜歡。
洪武二十六年,中州發(fā)生了罕見的大旱。數(shù)月,滴雨未下,河道斷流,赤地千里,流民萬里。皇祖父大赦天下,又親自去天壇祈雨,但是天旱如火,始終不見甘霖。
我和幾名親信家臣一起去城南粥場,數(shù)萬衣不附體干瘦如柴的饑民在烈日下靜靜地坐著臥著,像龜裂焦渴的一塊塊土地。
瑯?gòu)衷返暮商烈呀?jīng)干個,生長多年的蓮花都死了。
幸而明月所住的蓮花井還有水。
我問明月為什么井水沒有干,她說:“這口井與地下水脈相通,而地下水脈又與海相通,所以這口井是永遠(yuǎn)不會干的?!?br />
我說:“現(xiàn)在這么干旱,地下水脈不會干嗎?”她說:“地下水脈也會受影響,但是不會完全干個?!蔽艺f:“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讓地下的水升到地上,澆灌泥土,催生五谷呢?”
她看了我一眼,我從她的眼神里,看出她是有辦法的,但是這個辦法很難很難。
我說:“很多人都餓死了,再不下雨,錯過了耕種的季節(jié),就會有更多的人餓死?!蔽野言诔悄峡吹降木跋笮稳萁o她聽。
她說:“你會餓死嗎?”
我搖了搖頭,說:“但是那些能種出好吃的東西、飼養(yǎng)好吃東西的人,都會餓死了。你想象一下,如果薔薇海干涸了,那會是怎樣的景象?”
她陷入了沉默之中,最后說:“我試試看。”
她的血可以引來地下水,但是興水成雨,需要巨大的靈力。那時候,她還沒有絞珠。我把我能搜集到的珍珠都給了她,還是不夠。
她躺在水中,水在她身下像噴泉一般淚泊涌出,在白日下,我也能清晰地看到一縷一縷的白煙在她周圍升起,就像一股一股白色的水龍,在空中纏繞著。
她傾全身之力,終于在帝都的上空,凝出了一片陰云,下了一陣雨。后來又有了更多更多的雨。
而她迅速地虛弱下去了,就像一朵脫了水的水草。
這一次,比起她上次為我算命,嚴(yán)重得多。她沉在水井里,像一抹陰云一樣靜止不動。我給她換著花樣帶來的好吃的東西,她都只是嘗了幾口就吃不下去了。
她在昏睡中一陣一陣地痙攣著,顫抖著,說著胡話,叫著:“哥哥!不要死!哥哥不要死!父親,對不起,死劫是擋不住的!龍族會贏了這場戰(zhàn)爭……我們放棄翡翠王城吧!為活著的族人想想吧!
她的聲音在井壁之間回響著,是那么的孤獨和凄涼。我跳入井中,把她抱在我懷里。她能感覺到我身上的溫度,緊緊地依靠著我,把頭蜷在我臂膀之間。
從井中往上看,可以看見桂花樹的樹杈,和被樹杈割碎的那個圓圓的月亮。等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月光變得更加絞潔而華美。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井壁上刻著一些東西。
我用手去摸,古樸而優(yōu)美的文字,是屬于鮫人的文字。是明月在寂寞的長夜里,一點一點用石子刻在上面的。
她的過去一定有許多的苦痛,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如果不快點把鮫珠弄來,她可能就要死了。
鮫珠被鑲嵌在皇祖父的權(quán)杖上,和玉璽一樣,是權(quán)力的象征。如果我開口求取,勢必會讓祖父怪責(zé),最終會連累父親。
可是得不到鮫珠,明月就會死,瑯?gòu)衷肪蜁兂梢黄膱@。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真正的朋友。
我必須贏,必須一個人戰(zhàn)勝蠻族的三名少年武士,必須贏得漂亮,不讓人看出我已經(jīng)受了內(nèi)傷,隨時都會倒下來。
祖父很高興,問我,熾兒要什么賞賜?
我說,聽聞東海青浪嶼有鮫人出沒,我想買舟出海去看看,又怕汪洋無情,旅途兇險,所以想借祖父的鮫珠一用。
旗旗招展的看臺上,滿面春風(fēng)議論紛紛的王公貴族們一時間都靜了下來。
祖父笑著命人將鮫珠取了出來,賞給了我。
幾名皇帝的近臣說笑話把略顯僵冷的氣氛打破了,談話又恢復(fù)了,美酒佳肴被呈送上來,賓主各盡其歡。
離開了皇宮,路上,父親打了我一耳光。
我跪下來認(rèn)錯。我一向很識時務(wù),知道該怎么做可以少挨些打。
父親道:“好,很好?,F(xiàn)在,皇上終于有充分的理由了?!?br />
我再忍不住,嘔出了一口血。
父親帶著家眷去了燕地,意味著退出了帝都的權(quán)力爭奪。而我,被當(dāng)做人質(zhì)留在了帝都。
昔日興旺的燕王府立時變得蕭條了。
我住在瑯?gòu)衷防铮依锏钠腿擞胁簧偈亲娓傅亩?,幸而明月得到了鮫珠,已經(jīng)可以將魚尾凝成雙腿,脫離開水也能存活。
許多年來,我許多次向明月承諾過,長大后,我要把她送回大海。
她已經(jīng)可以自己回大海了,但是她沒有走,一直留在燕王府陪著我。
她說:“你答應(yīng)過我的,要一日三餐十天不重樣好吃好喝地養(yǎng)活我。”
下人們都當(dāng)這個性情散漫乖張的絕美少女是我的侍妾,盡管我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發(fā)乎男女之情的事。
在近乎幽閉的苦悶中,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拉著她的手,施展輕功在帝都的夜空中飛翔。我們坐在高高的房梁上,肩并肩互相依靠著,看著天上的星星。
她總是問我:“我美嗎?”
她的皮膚細(xì)嫩如水,五官精致如水晶細(xì)細(xì)打磨?;癁槿诵沃螅龐尚≥p盈,如同一個雪花精靈。
我總是說:“美——美得像頭豬?!?br />
我很喜歡她講述薔薇海和翡翠王城。她講起少年們追求愛侶的浪漫,講起獵人們捕獵食物的驚險,講起鮫人戰(zhàn)士的英勇和國王的仁慈,總像是蕩漾在水中的柔光一樣,讓我的心無比安寧。
夏天午睡醒來,看見她在塌上睡著,散亂的發(fā)絲上掛著幾顆剔透晶瑩的細(xì)珠,是她夢中流下的眼淚化成的。
北蠻邊境又起戰(zhàn)事。祖父命我隨同大軍一起出征北蠻。
我想起明月為我算命,算出來的死劫。當(dāng)時只是為能君臨天下的預(yù)言而激動,后來想起來,只怕死劫難過,宏圖大志轉(zhuǎn)眼成空。
我對明月說:“我讓人送你回家吧,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念薔薇海。
她笑了,說:“不,我不回去了。翡翠王城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我早就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了?!?br />
“那么,”我說,“我?guī)阋黄鹑ミ呹P(guān)。
她搖了搖頭。
我想到邊關(guān)的寒苦,是常人無法忍受的,又道:“也好,我送你去我父親的地方。萬一帝都有變……”她靜靜地說:“藍(lán)田,我被下了詛咒,終身都離不開這口井?!?br />
我心頭一顫。
她把鮫珠從心口引了出來,放在我的手里:“帶上它,就好像我和你在一起一樣。它或許能夠幫你化掉這個死劫。”
“不?!蔽野氧o珠按在她冰涼的手心里。
“沒關(guān)系的,我離開它六七年,不也照樣好好活著。你比我需要它。”
“萬一它碎了呢?”我問。
她微微一笑:“那也沒什么,至多你以后還是要跟一條只能住在水里的丑人魚在一起?!?br />
她騙我的。我應(yīng)該知道她騙我的,我早就應(yīng)該想到她騙我的。
離開帝都的前一晚,我驅(qū)散了下人,像小時候一樣,和明月一起坐在荷塘邊一起剝著蓮蓬吃蓮子。
她把腳放在水中,攪動著一池靜水。
突然,她轉(zhuǎn)過頭來問我:“藍(lán)田,我美嗎?”我像往常一樣說:“美,美得像頭小豬?!彼f:“你喜歡我嗎?”
我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我喜歡你?!?br />
“如果你回來了,當(dāng)上了皇帝了,你會娶我嗎?”“我會的?!?br />
“你發(fā)誓?!?br />
“好,我發(fā)誓,我這一生,一定要喝世上最烈的酒,攀世上最高的山,娶世上最美麗的女人!”
她撲哧一聲笑了,把頭靠在我肩膀上。
我們互相依靠著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全亮,她跪在瑯?gòu)衷分行牡目盏厣?,對著天空的幾顆殘星高高地舉著手臂。她的手指又細(xì)又長,閃著皎潔的白光。她指點著空中的星星,那細(xì)長的手指像是撥動命運一樣,凌空虛撥著星星。天空如此的高遠(yuǎn)深遂,而她看上去是如此的脆弱渺小,這一幕使我產(chǎn)生了一是種聯(lián)想,好像她在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在做著逆天抗命的事。
炆哥哥來送我,他坐著輦,我騎著馬,我們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對盡了一杯酒。
我一去就是三年。邊關(guān)很寒冷,有時候八月就開始飄雪了。蠻族不時地侵?jǐn)_,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奮戰(zhàn),我身邊被安插著的許多監(jiān)視我、待命伺機(jī)要殺害我的人,慢慢變成了我的親信。
我和父親保持著通信。我們所有來往的信箋都會被人查看,所以父親來信的字面上都是些勉勵的話。我從他平淡的措辭中,隱約感覺得出,他在不斷被猜忌打壓之下,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
明月偶爾也會有信來,她的人族字還是寫得慘不忍睹,但是依稀能辨認(rèn)得出。她說她過得很好,經(jīng)常和府里的侍女一起采集槐米桂花蓮子。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自己做十多種菜式,等我回去的時候,她一定會讓我大吃一驚。
府里的侍女問她為什么每天都要在水里泡一個時辰,她說這是美容養(yǎng)顏的秘方?,F(xiàn)在,每天都有很多美麗的女孩子和她一起泡玫瑰花瓣澡。
她把瑯?gòu)衷纷兂闪艘粋€沒大沒小、沒上沒下、女孩子們胡鬧的地方。
深秋,祖父駕崩的消息傳來,炆哥哥登上了帝位。
我命六軍縞素,自己也麻衣齋戒,為祖父守孝。
在羌笛聲中,我想念著那個光著腳散著發(fā)垂著衣被在皇宮大殿上與我談笑的老人。
一個深夜,我被一個不期而至的訪客驚醒。訪客帶來了父親起兵清君側(cè)的消息。
我借口有北蠻大軍的情報,親自去了大將軍的營帳。這三年來,我和將軍相處得不錯,但是我知道,他始終是忠于炆哥哥的。如果我不殺他,叛亂的消息一到,他一定不會對我手下留情。
我殺了他,一夜之間,我的手下殺了軍中的十九名高級軍官。天亮?xí)r,邊境守軍改旗易幟,效忠燕王。
此時,帝都尚未有動向,北蠻大軍卻聽聞風(fēng)聲,集結(jié)軍隊開始大舉進(jìn)攻邊城。
劇遭大變,軍心不穩(wěn),又遭遇如此強(qiáng)大的敵人,邊城的形勢如同千鈞一發(fā)。
我親自上城頭督戰(zhàn)。夜色下,蠻兵像許多股洪流奔瀉而至,在邊城前方形成了九個巨大的方陣。弓斧手,投石機(jī),木牌樓,都在寒風(fēng)中嚴(yán)陣以待。
鼓聲和殺聲震動了大地。
獵獵的風(fēng)聲,刀劍交擊的鏗鏘聲,骨頭碎裂的聲音,血從傷口噴射出來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近近,交相回應(yīng)。
月色暗淡,蒼茫的云海下,大戰(zhàn)的雙方都像一群蜂蟻,被命運裹抉著,不停地奔忙著,不停地互相毀滅著。
身上全是滑膩膩的血,有些是我自己的,有些是別人的。手已經(jīng)麻木得感覺不到劍柄,只覺得全身都變成了一把劍,十多年的反復(fù)練習(xí),十多年的自我磨練,只為了這一刻把劍捅進(jìn)一個又一個滾燙的胸口。
人到了這種地步,已經(jīng)沒有了恐懼,忘記了過去,不再期盼未來。只有此刻活著,就是永恒的。
月光完全被吞沒的一刻,一支箭向我射了過來。它走得詭異,來得無聲無息。它是一支有形的箭,是一個無形的劫。
我想起明月的話:“死劫是無法阻擋的,除非......"
如果我死了,誰來續(xù)起我未盡的命運呢?所以,我不會死,我不相信我會死。
一道弧形的白光從我心口散出,就像在我面前立起了一個堅不可摧的盾牌。
箭凌空墜落,狠狠地扎進(jìn)了泥土,兀自不住地晃動著。
空中發(fā)出了裂帛一般的聲音,我恍然探手入懷,滿是血腥的手摸到的是明月珠的碎片。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結(jié)局。
北蠻大軍退卻了。又是一個三年后,我作為征服者再一次回到了帝都。
燕王府已經(jīng)被查封,里面的侍女仆從已經(jīng)被殺的殺,賣的賣。
但是我走進(jìn)瑯?gòu)衷返臅r候,看見了明月,她坐在桂花樹的樹梢上,身后是一輪圓圓的月亮。
她說:“你回來啦,我一直在等著你,你終于回來了?!?br />
她說:“你知道嗎?我好想你每一天都陪在我身邊,講有趣的故事給我聽,練好看的劍給我看??墒呛芫靡郧拔揖椭?,你是一個心懷天下的人,我永遠(yuǎn)不可能真正擁有你。但是我們在一起不是過得很開心嗎?能那么開心是多么好啊!'
她說:“我好喜歡你,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你,你喜歡茗公主的時候,我……”
她說:“小的時候,我一直以為我可以守護(hù)我的族人,后來才知道,其實我什么都做不到,連自己都不能保全,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被毀掉了。后來,我又以為我可以守護(hù)你,陪伴你一生一世……”
我說:“明月,下來,到我的懷里來。
她說:“好的,我下來,你要接住我哦。”
她跳了下來,我把她抱住,她輕得像一片落葉,一縷飛絮。
我把她擁緊,呼吸著她的氣息,抬頭時,卻看見一縷一縷的飛煙從懷中升起。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她已經(jīng)死了,在明月珠碎了的那一刻,死了三年了。這只是我在月光下做的一場夢。
我有一個幅員遼闊的帝國等著我,我有一個長長的余生等著我。我會喝世上最烈的酒,攀世上最高的山,娶世上最美的女人。
但是我的心,只剩下了一口枯井,再也映不出明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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